第二十八章
说实话,白芷最不愿意的,就是当红叶馆招徒考试的考官。
前来考试的学生,大部分都那么认真那么虔诚,只希望能被招收进入红叶馆。
可她却不得不坐在考官的位置上,去评判他们在药理或是医理上的天赋,从而决定他们的一生。
就如眼前正在考试的小孩,石头,下个月才满十岁,紧张得很,刚进来就摔了一跤,说话也磕磕巴巴的,记忆力却很不错,只念一遍,十个药名就能背对七个,可偏偏,眼力和嗅觉差了些,没能把草药区分开来。
白芷一向感性,心中不忍,拒绝的话一向是青葙来说。
恰如此时,青葙一如往常平静开口:“石头,你记忆力不错,去私塾念书吧。”
石头年纪小,却听得出这是对方不要他,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哭着说:“先生,收下我吧,我什么都会做的。”
青葙只道:“回去吧。”
“先生,我也想念书,可我念不起书。”
石头一边哭一边跪下来求情,“先生,我家里穷,你就收下我吧,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的。”
白芷心软了。
只是,收下一个固然容易,可开了这个头,难道后面的要全都收下来吗?
她手上没这么多钱。
思及此,白芷硬下心肠,起身走至石头身前,将他扶起,擦去他脸上的泪,道:“石头,我们红叶馆,每年都会招收一次学徒。”
“你记忆力好,只是今日观察的不够细致,闻得不够认真,才不曾辨认出来。”白芷将桌上他不曾区分开来的那两颗草药递给他,“明年再来,你一定可以考上的。”
石头握着那两颗草药,有些不敢相信:“先生,我、我可以吗?我真的可以吗?”
“你一定可以。”
白芷笑着鼓励他,“明年,我等你考进来。”
注视着石头走后,白芷回身,却见青葙正重新拿了两颗草药,摆在刚刚的位置上。
见白芷眉宇间的不好意思,青葙唇角略弯了弯,安慰道:“阿九,昨日我和蓝晓特意多采了些,无妨的。”
下一个却恰恰相反。
名叫辛仔的男孩天资甚好,却在考试通过之后,犹豫了半天,最后却是期期艾艾的问:“先生,我、我今天若是放弃了,往后还有机会入馆吗?”
“红叶馆一年招一次学徒。”
青葙例行公事的回复,确认道,“你是要放弃吗?”
“我、我……”
辛仔眼里满是不舍得,有泪在晃,最后却是眼一闭心一横,坚定道,“是,我要放弃。”
白芷问道:“你为何要放弃?”
这样艰难而又坚定的选择,她想知道原因。
“奶奶病了,我要照顾她。”
辛仔垂着头小声开口,“进了红叶馆,我就不能照顾奶奶了。”说到这儿,他有些哽咽,“我不想让奶奶一个人。”
白芷明白了。
这些年,若非有白芨照顾着家里,她绝不可能安心学医。
“辛仔,明年一定要再来考我们红叶馆。”她笑着祝福,“你有这份心,往后一定能成为很好很好的大夫。”
辛仔抹了抹眼睛,听到这话,终于笑了:“谢谢先生,我会的。”
虽然先前定好了本次只收十二个人,可考试结束后,通过的却有十三个。
白芷实在不忍心从里面再踢出一个,索性同青葙商量了下,一起收了,至于缺少的那件馆服,只能请先前那家裁缝铺抓紧时间再做一件。
通过的人选一旦确定,蓝晓便将通过的学生在外候考的家长请了进来,重新说了一遍红叶馆的规矩。
若是同意,双方白纸黑字立下契约。从此,眼前这些小孩,便是扶风红叶馆的学徒了。
红叶馆食宿全包、教授医术,却并不算是真正的免费,而是收费的。
收的费用还不菲,一年便要十两银。
这个费用,学徒可以选择出师后在红叶馆授业抵扣,也可以分年付款,按每年所赚银子的一成交与红叶馆,期限则是十年。十年内,银子还清,到期便不需再还。若是未曾还清,则是接着交银,直至还清为止。
而若是家有变故,当年交银也可以推迟,但需付一分息。
当然,若是学徒不幸身故,则人死债消,并不追及家人。
这规矩,于富人家,便是极不公平了。
可于穷人,不仅能让他们活下去,还能让他们学的谋生的本事,这便是他们求也求不来的。
就如白芷在红叶馆求学十一年,只在红叶馆授业三年,算起来,如今还欠了红叶馆八十两银。
可其实,以她如今的医术,若是去为富人家诊治,一年所赚,就不止八十两银。
故此,能考进红叶馆的,白芷还从来不曾见过,有不肯立下契约的。
就如此刻,家长及小孩都郑重的按下自己的手印,契约就此成立。
有些家长已将小孩的一切东西都已带来,便可就此住下。也有些尚需回去收拾东西。
白芷便做了决定,明日一早,正式授课。
至于今日,留下的小孩就由蓝晓带领,先熟悉红叶馆,也可互相熟悉。
至于青葙,他得去裁缝铺再定做一套学徒服。
而白芷则想着,今日多了些小孩,她去集市上买些菜,晚上做丰盛些,便算是庆祝。
见她要出门,桃红便要跟着,白芷却想着,让桃红留在馆里照应那些孩子,便拒绝了,只允了秦忻跟着。
出门的时候,还有好些考试未通过的学生和家长未走,聚在门口,见了他们,便七嘴八舌的求起情来,更有甚者,直接在他们面前跪了下来。
白芷心中不忍,可她知道,如今不是不忍心的时刻。
只要开了口收了一个,那接下来的就是两个三个,甚至十个百个。
所以,她甚至不曾理他们,只是沉着脸从他们中间穿插而过,直往外走去。
裁缝铺与集市不在一个方位,青葙与白芷同路了一小段就要分开。临走前,青葙指了集市的方位给她。
只是,白芷每次来城北,都是直奔红叶馆,从未去过周边。
即使有了青葙的指路,白芷绕了两圈,竟然还没找到集市。
秦忻见状便要去问路,白芷想了一想,却是喊住了他。
时间还早,难得有机会在红叶馆周边逛逛,她想珍惜这个机会。
更何况,趁此机会,她也想和秦忻说几句话。
“秦忻。”
白芷斟酌了下才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回到柏舟身边?”
秦忻一愣,随即垂眸道:“姑娘,属下……”
“你先别急着回答。”
白芷笑着摆手,“秦忻,这些年你一直跟在我身边保护我,我真的很感激你。”
“我让桃红跟着来红叶馆,是因为她也想学医。”
“秦忻,我知道你跟在我身边,是因为柏舟的命令。可你自己的想法呢?”白芷凝视着他,第一次开口问道,“你真的愿意跟在我身边吗?”
“秦忻,无论你是想回柏舟身边,还是有其他的想法,我都希望,你愿意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告诉我。”
秦忻感受得到她语气里的诚挚。
而跟在她身边这么多年,他也早已明白,白芷是真的在为自己着想。
他这一生,先遇上的大公子,又遇上的白大夫,都是这么好的人啊。
秦忻觉得温暖,面上便不自觉的带出笑容来。
“这一次,大公子原本是想让九洛跟着姑娘的。能继续跟着姑娘,是我去找大公子求来的,是我自己的选择。”
白芷诚挚,秦忻便也愿剖开自己的心,说出在心里藏了许久的话,“这些年跟在姑娘身边,我是有些遗憾,可我从不后悔。”
“我遗憾没有和大公子并肩作战,让秦园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伤,与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分开,甚至是基本离开了军中生活。”
“可若非跟在姑娘身边,我又怎能意识到,我不止是大公子的亲卫,我还是秦忻,是可以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喜怒哀乐的秦忻呢?”
秦忻说着说着,神情开始激动起来,“姑娘,虽然这么说,有些对不住大公子。可在姑娘身边,我过得更开心。”
白芷从这一段话中抓住了重点:“你只想做秦忻是吗?”
“我能做到。”她考虑了一下,确认自己能做到后便承诺道,“我能许你自由身。”
“从此,你可以不用考虑柏舟的意愿,也不用考虑我的意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千万不要。”
这是抛开了主仆的身份,而只是纯粹的白芷与秦忻间的谈话。
秦忻忍住了下跪的冲动,解释道,“姑娘,跟着您,就是我如今想做的事。”
“而且,我不是只想做秦忻。”
他抬头,同样凝视着白芷的眼睛,“相比秦忻,我更想做的,是大公子的亲卫。”
白芷看到了对方的眼神。
那不是一时冲动,也不是在她这个夫人面前表忠心。
那样诚挚坚定的眼神,是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白芷看了他半晌,然后笑着点头:“我明白了。”
柏舟信任他,他便回报柏舟一颗忠诚灼热的真心。
因为有了这一遭,后来等他们到了集市,买好需要的菜时,秦忻却坚持花了自己的钱买下。
白芷几番拒绝,最后却在秦忻一句“姑娘,您知不知道,我手上光现银就有八百两。”败下阵来。
白芷有些挫败,更是歆羡:“怪不得你死活要当柏舟的亲卫呢,这也太赚钱了吧。”
“也、也没有这么赚钱。”
秦忻有些不好意思,“其中七百两都是秦园的。”
“这么说,你只有一百两?”
白芷很是不可思议,“不是?秦园从前也是柏舟的亲卫,怎么他能存七百两?你……”
秦忻连忙解释:“秦园管着大公子的账,月例本来就比我高。而且,他这个人吝啬的很,都快把自己的钱当大公子的钱了,这也不肯买,那也舍不得花。”说着说着,就带出嫌弃的意味来,“说了他好些次也不肯改,大公子没办法,只好把他的钱都给我存着了,让我帮着他花。”
白芷便笑:“你们兄弟感情真好。”
“也就一般吧。”
秦忻嘴硬道,“他都不肯让我花他的钱。”
“秦园如今已是明威将军。你们存了钱,为何不在京里买个小院?”
秦忻回道:“我们在王府里住的好好的,为何要买院子?那不是浪费钱嘛。”
白芷第一次听说,给自己买院子,还是浪费钱的。
“若是成了家,有自己的屋子总好些。”白芷打量他,“秦忻,你如今也有三十了吧?没有想过成家吗?”
“自然是想过的。”
秦忻眉眼带笑,语气却有些怅然,“姑娘,我喜欢的女子,心里有人了。”
感情的事,她不会劝,也不方便打听。
白芷便不再说话。
回到红叶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
原先围在馆外的人大部分都已经散去了,却还有一个孩子固执的在门外跪着。
见了白芷和秦忻,那孩子求道:“先生,求您收下我吧。”
白芷不忍,便接了话:“孩子,明年再来考吧。”
“先生。”
那孩子仰了头看她,问道,“可明年我还活着吗?”
白芷一震,还没意识到这句话的意思,那孩子已接着道:“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明天,又怎么等明年?”
“先生,您告诉我,我怎么等明年?”
那孩子的声音不大,说话的语气甚至还很平静。
可白芷看着那孩子,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上午来考试的人太多,白芷甚至不记得这孩子被淘汰的原因,也记不起这孩子的名字,只记得他身上打着好几块补丁也带着好几块污迹的衣裳。
“先生,我没有爹娘,没有名字。有记忆以来,就在这条街上讨生活。别人给什么,我就吃什么。有时候讨不到吃的,我只能去偷、去抢,然后再被打。那么多次,我没有被饿死,没有被冻死,也没有被打死,一直活到了今天。”
“可我再也不想这样活着。”
在这平静的叙述中,那孩子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朝着她的方向磕下头去,“先生,请您收下我吧,我再也不想当乞丐了。”
“我想换个方式,干干净净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