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白芷不自觉的想,如果当年没有遇到阿弟,那她如今会怎样?
最大的可能,是她根本走不到上谷,就如同当年逃荒路上她日日所见的路边尸骨一般,默默的在某一个角落失去声息,从此再也无法睁开眼睛。
就如眼前的孩子所说一般,她原本也会默默的死去。
如果不是遇见阿弟的话。
可当年她有幸遇见阿弟。
今日,她也想留下眼前的孩子。
她心中酸楚,半晌才控制好情绪,张口时声音却哽咽。
“好。”
可耳边传来的,竟然不是自己的声音。
白芷抬头,便见原本站在她身后的秦忻已经上前,原本提着的菜被放在一旁,扶起磕头的孩子,半跪在那孩子身前,凝视着他,声音很轻,里面含着的感情却很重,“今日之后,你再也不会是乞丐。”
“您愿意收下我吗?真的吗?”
那孩子凝视着他身上红叶馆的装束,大喜过望,喜极而泣,“您真的愿意教我医术吗?”
“我愿意收下你,可我不会医术。”
秦忻有些窘迫,“但我可以教你别的。”
“哦。”
男孩点头,眼睛里却不可避免的带出失望来,仍旧期期艾艾的去看白芷,“先生,您愿意教我医术吗?”
秦忻便也回过头去看。
“可以。”
白芷点头,心中情绪已平复下来,语气也就恢复了往常的宁和,“只是,我有一个条件。”
那孩子仍然跪着,可脊背挺的很直,仰望着她:“先生请说。”
白芷垂眸,视线在自己衣领上的那对红叶停了一停,才问道:“你还记得,红叶馆的学徒服,同他身上的这件衣服,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一边说,一边把半跪着的秦忻拉了起来。
那孩子对着秦忻打量了好一阵,对照着考试时看到的学徒服,却仍只觉一模一样,并无什么差别。
他刚想实话实说,却在看向白芷,或者说是白芷衣领上的那对红叶的时候,忽然想起来了。
“先生,红叶馆的学徒服,衣领上绣了一对青叶。”
“不错。”
白芷点头,“绣青叶的是学徒,绣红叶的是先生。他身上这件,只能算是馆里的帮工。”
“你毕竟不曾通过考试,我即使收下你,你也不能算是红叶馆的学徒。”
“所以,你如今只能穿他这一款。我许你和其他的学徒一起学习。一年之后,你在馆里的考试成绩,要夺得……”
那孩子忐忑的接话:“第一?”
“如果是第一,”白芷凝视着他,“你怕了吗?”
那孩子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考虑了一阵后才道:“先生,我不怕,只求先生给我一个机会。”
小小年纪,竟然不冲动,如此沉稳。
白芷在心中点头赞许,继续道:“今年馆里收徒十三,算上你,便是十四人。一年之后,你的成绩若能达到前五,我就亲手替你绣上那对青叶。”
“好。”
那孩子应承,再次朝着她磕下头去,“谢谢先生。”
白芷亲手扶起那孩子,携着他进了红叶馆,把他交给了蓝晓和桃红,让他和在馆里的其他孩子先熟悉一下,然后和秦忻一起把手上的菜拿去厨房。
路上,秦忻便想着解释刚刚的事,道:“姑娘,刚才……”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白芷打断了他的解释,笑着看他,“你曾和我说,你出身长葛下街。”
他和秦园,也曾乞讨为生,每日徘徊在生死边缘,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个明天。
是柏舟收留了他们,他们才能安然长大。
所以,白芷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他和她一样,在那个孩子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我幼时同你一样,曾经颠沛流离,好在遇见了一个好人,如今才能过的安稳。”
白芷笑着说,“所以,这也是我的想法。”
秦忻一怔。
自他跟在白芷身边时,白芷就在红叶馆学医。
红叶馆的日子虽然清苦,吃的是差些,可总不会饿着,也算安稳。
可原来,她幼时竟也颠沛流离,过的也这么艰难。
也就是在这时,秦忻突然想起,扶风红叶馆中的扶风二字,就是白芷所在村庄的名字。
而扶风二字,据传就是公子亲自赐名,为当年逃难而来的流民所赐下的荒蛮之地。
而即使在七八岁的年纪经过了那么长时间的逃难,眼前的女子,依旧笑的温婉宁和,语气里,也全是温暖。
她不记得当年的苦,她只记得,自己遇上了一个好人。
“不过,那孩子的衣服,可得麻烦你自己去找那个裁缝铺花钱做哈。”白芷很是不好意思,“我总不好再让青葙跑一趟吧?”
“自然不能麻烦谢大夫。”
秦忻道,“我找小蓝问问,亲自跑一趟。”
两人到了厨房,把菜放好,白芷便赶秦忻出门,道:“我要做饭,你出去找点活干吧。”
晚上人多,秦忻怕她辛苦,便道:“姑娘,我留下来帮忙吧?”
白芷狐疑的打量他,满脸的不信任:“你会做饭?”
秦忻想反驳,可他还真不会。
“你会切菜?”
秦忻想,他虽然没拿过菜刀,但刀法还是可以的,就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刀法和切菜真的差了很多。
白芷想了一想,提了建议:“要不你去生个火?”
秦忻看着眼前被自己切的可以说是乱七八糟的菜,默默的去了灶台那,然后把自己弄的灰头土脸,竟还没把火生起来。
白芷被烟呛得一边咳嗽,一边委婉的赶人:“秦忻,你去外面看看,桃红或是小蓝有空么?”
秦忻没想到自己越帮越忙,不好意思的出去了。
很快,小蓝进来了。
彼时,白芷刚刚生好火,正往里面添柴,让火烧旺些。
“夫人。”
小蓝进门打了招呼,第一句话就是替秦忻解释,“我们从前跟在大公子身边时,各司其职,不太学旁的东西。秦大哥是专职护卫的。”
“别叫夫人了。”
白芷听着这个称呼别扭,“小蓝,你既进了红叶馆,往后就喊我白先生吧,白大夫也行。”
小蓝应了:“是,白先生。”
白芷从灶台前起身,见小蓝在择菜,就拿起菜刀开始切菜,同时问道:“这么说,秦忻武功很好?”
“还行吧。”
小蓝评价的中肯,“管教说,秦大哥很努力,只是天分不太够。”
“那你们之间谁天分最好?”白芷随口问道,“是你吗?”
小蓝顿了顿,才哑下声音道:“如今是我了。”
如今是,就代表从前不是。
而从前,叶未瞻还活着。
白芷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引起了小蓝的伤心事。只是,如此情境,沉默也不好。
白芷想了想,换了话题道:“小蓝,你在这里过的习惯吗?青葙有没有欺负你?”
小蓝忽略了第一个问题,只答道:“谢先生事事都会问我的意见,怎会欺负我?”
白芷自然知道青葙的性情。
只是,她不知道小蓝会不会拒绝。
所以,她还是开口叮嘱:“若是遇到你不愿做的事,记得要拒绝。”
小蓝只是点头应了,没再说话。
于是气氛就此凝滞下来。
白芷还记得,从前在上谷时,小蓝是最活泼爱笑的性子,话也很多,什么情况下都能找到话题,让气氛热闹起来。
只是如今,再也回不到过去。
好在,他如今虽仍旧不太愿说话,可眼中的神情,却不再有先前的死气沉沉了。
孩子们初进红叶馆,原还拘谨着。可在馆里玩了一下午,陪着他们的小蓝虽不爱说话,桃红却是随和爱笑的性子,也就慢慢放松下来。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倒是吃的热热闹闹。
饭后,小蓝和桃红指挥着孩子们收拾碗筷,白芷便同青葙在院中随意走了走,准备和他说一下下午那孩子的事情。
“青葙。”
只是,她才刚刚唤了青葙的名,青葙就已知晓她要说什么,接口道:“阿九,你要和我说小黑的事情吗?”
“你做饭之时,秦忻已和我说过。”
原来那孩子叫小黑。
白芷这才想起,自己竟没问过那孩子的名字。
“青葙,我该提前和你说一声的。”
“你是馆主。”
青葙不甚在意,“馆里的事,原本就该你作主。”
“可这里一直是你在打理。”
白芷说,“我应该先征得你的同意的。”
“你知道,我会同意你的所有决定。”
青葙轻轻叹气,“可同样的,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反对我。”
这原本是他们之间无言的默契。
可如今,竟需要把这句话说出口。
青葙凝视着她,微微皱起眉:“阿九,你怎么了?”
白芷便也停下脚步,好一会才道:“青葙,你知道吗?”她的声音很轻,“我开始觉得欠你。”
青葙没有急着回答,而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这些年,你总是陪在我身边。我去冀州,你才肯去冀州;我回长乐,你就跟我回长乐;我来京城,你也跟着我来京城。”
白芷把视线望向空茫的远方,这让她的思绪能够清楚一点,“这些年,我问过阿弟的愿望,问过小妹的愿望,甚至问过桃红秦忻的愿望,可我却从来不曾问过你一句。”
她终于将视线转到青葙身上,凝视着他,“青葙,你的愿望是什么?”
青葙沉默了一会,然后扬起一个极浅的微笑,却是缓缓摇了头:“我不知道。”
青葙从不对她说谎。
“青葙,答应我,找一找。”
白芷眨眨眼,忍住心里的酸楚,“找一个和我无关的愿望,别让我一直觉得欠你,好吗?”
青葙考虑了一下,点头答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