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白芷就此陪在了叶承瑾身边。
她还记得,那日柏舟见到她出现的时刻,眼中有惊讶,有喜悦,有感动,最后却只凝作了面上那纯粹的欣喜的笑容。
只为了这一抹笑,便是她的愿意,也是她的值得。
有她在身边,叶承瑾显然心情好了许多,药也不觉得苦,身上好像也没那么痛,恢复的速度都快了些。
倒是陈知白,在叶承瑾身边见到她第一眼时就沉下了脸,第二日便开始阴阳怪气冷嘲热讽的说话,到了第三日,刚进门见着她就停了步,朝一旁请他过来的九洛哼道:“有你们夫人在这,还来找我做甚。你是不是以为我和你们夫人一样,每日都闲的没事做呀,才天天拉着我到这里多此一举。我告诉你,我忙的很,没功夫搭理你们家世子这小毛病,往后别再来找我。”
他甩完话,还不忘恨铁不成钢的剜了白芷一眼,立刻转身就走。
陈知白脾气是大,但从来不撂挑子。
此刻听了这么一番数落话的九洛也很委屈,虽不知做错了什么,却也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哄好陈大夫,所以当即跟上去,好声好气的道歉:“陈大夫,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吗?要是有哪里不合意的,您说就是了,我们这就改。”
哪里是九洛他们做错了什么,不过是知白不愿意自己呆在叶承瑾身边罢了。
“九洛,和你们没关系。”
白芷先说了这么一句,然后看着知白离开的背影,扬声道,“知白,你进来,我们说几句话。”
“有什么话,要说就说。”
陈知白虽然仍是一脸不耐烦的样子,却是停了步,回头看着白芷。
白芷只是又喊了一声:“知白。”
陈知白这才磨磨蹭蹭的走了进去,在白芷身前坐下,满脸不乐意的催促:“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白芷给他倒了一杯茶递过去:“你先别生气,我……”
“谁会生你的气呀?”
陈知白打断她,阴阳怪气的开口,“就你这样反复无常的,我都懒得理,还生什么气呀。”
都这样说话了,怎么不是生气了呢?
若是平时,白芷肯定是会好好哄他,等他这把气发泄出来。可今日叶承瑾还半靠在床上看着,她实在是不想让柏舟听到知白再说些难听话出来,再加深两个人的嫌隙。
她索性挑了块知白喜欢口味的茶点,直接塞进了知白嘴里,温声道:“既然没生气,就先别说话,听我说。”
陈知白更气了,偏偏嘴被堵着。
他恨恨地咬了一口茶点,好在茶点味道很合他的意,便继续吃着茶点,不说话了。
白芷便道:“知白,我知道你生我的气,你也可以和我发脾气。只是,你是大夫,柏舟是你的病人,你不能把对我的脾气发泄到柏舟身上。”
陈知白吃下最后一口茶点,翻了个白眼:“叶大将军是谁呀?我犯得着跟他发脾气么?而且,”他暼了叶承瑾一眼,认真道,“他不是我的病人。”
“可这些日子,是你在给他诊病。”白芷劝他,“知白,我们红叶馆,要对病人负责,不能对病人半途而废的。”
“是呀。”
陈知白点头,“所以我要对京里的沈公子负责。你说吧,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可此时此刻,确实应该想了。
白芷下意识的看向叶承瑾,却见叶承瑾也正看着她。
她笑了一笑,是回复知白,也是告知叶承瑾:“等柏舟恢复记忆,我们就回京。”
“好。”
得了准消息,陈知白总算能笑得出来,站起身来,“我是生你的气,但刚说那些可不是气话。叶大将军恢复的挺好的,往后有你就行了。我真有事要忙,别什么小事都来找我。”
知白的性子,除了青葙和探寻医道,便算得上是无欲无求了。此番来到人生地不熟的蜀地,怎会有事要忙?
白芷觉得奇怪,便随口问道:“你要忙什么?”
“找你们的祖籍呀。”
陈知白回的理所当然,看着她的神情更奇怪,“我不是说了么,我是来看阿兄的故乡的,说不定还能找到你们的亲族呢。”
“哦哦。”
白芷都快忘了这回事,却也不忘担忧起来,“可蜀地这么大,你准备怎么找?”
知白有些烦,却仍是一五一十的说了:“你们的祖籍不是遂平么?我问过了,蜀地三府六郡十三县,称作遂平的只有五处,与遂平音相近的共有十二处。在这十七处里,二十年前遭受过水患的,只有十三处,有两处就在西昌府呢。我一处一处找过去,自然就找到了。”说到这儿,他自自然然的问了一句,“你要和我一起去么?”
可还没等白芷回答,他立刻就揺了头,“你要在这里照顾叶大将军的,我自己去就行。”
白芷垂下眼眸:“可你只知道遂平这个地名,就算找到了,你又怎么知道那是阿弟的故乡呢?”
“谁说我只知道遂平这个名字了?”
知白冷哼一声,抬脚就走,“你又不和我去,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先走了。”
白芷怔怔看他,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不知自己出身何处,也从未想过去找。
而这些年,阿弟也从未提起过他曾经在蜀地的一分一毫。那阿弟呢?他可曾想过再看自己的家乡一眼?
“阿九,你不想找自己的家乡吗?”
白芷回过神来,对上叶承瑾疑惑的眼神,抿唇笑的荒凉:“你忘了,蜀地是阿弟的祖籍,却不是我的。”
叶承瑾愣了愣,有些心疼,好一会才试探着道:“那你的祖籍是哪里呢?”
“我不知道。”
白芷摇头,并不在意,“我只记得,当年逃难途中,我遇见了阿弟,从此有了亲人,有了家。”
“你想去找真正的家人吗?”叶承瑾急道,“我们可以一起找。”
“不想。”
这并非是白芷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她的回答也一如少时,“找到了又如何呢?我不在乎过去,也不在乎血缘。这辈子,我只做白芷,就很好了。”
叶承瑾深深看了她许久,才终于点头:“你说得对。”不知为何,身上伤处那些原本被忽视的痛苦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让他的声音都颤了一颤,“阿九,你做你自己,就很好。”
又过了两日,杨雨前来求见。
“不……”
叶承瑾下意识的就要拒绝,拒绝到一半是时便想起白芷先前的那一番话。可看着一旁看书的白芷,他也说不出同意的话,一时竟梗在了那儿。
白芷便在这时收起手上的医书,抬起头来,似是没见着他脸上的尴尬神色般,揉了揉眼睛,自然的道:“柏舟,我看书久了,眼睛有些不舒服,先去外面走走,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出去的时候,她遇见了尚在院外等候的杨雨,仍是头发遮了半张脸,神情却并非先前见过的冷静淡漠,而是温软柔弱中带着羞怯的笑容。
拦着杨雨的侍卫见了她,有些慌乱的行礼:“夫人。”
白芷朝杨雨点了点头:“杨姑娘。”
杨雨也笑,羞涩怯弱:“白大夫。”
不知是不是错觉,白芷觉得,杨雨打招呼的时候,声音虽然柔软,神情虽然羞怯,可眼神,却已换成了冷毅。
但她并不在乎,只是从杨雨身旁走过。
冬日萧瑟,寒风凛冽。
白芷捂紧了披风,擦肩而过的时候,寒风吹起了几缕杨雨挡着脸的黑发,几乎要拂过她的脸。
她下意识的侧身,却依稀看到,那一直被头发挡着的脸,似乎也有些青色纹路。
她还未曾看清,却见杨雨已经垂下头迅速往一旁移远了些,脚步都有些不自然。
白芷便也不曾停步,将这一点依稀抛之脑后,继续往外走。
白芷不知那一日叶承瑾有没有见杨雨,她只知道,她在园中逛了一圈后再回去时,便不见了杨雨的身影。
她没提杨雨,叶承瑾便也没提,一切仍如平日一般。
可那日晚间,叶承瑾却睡得极不安稳。
虽说先前九洛也说,柏舟夜里睡不安稳。可这几日她在柏舟身边时,他夜里都睡得很好。她还以为,是他恢复的好,所以晚间才睡的好。
可其实不是。
这一日晚,叶承瑾翻来覆去的做噩梦,颠三倒四的说胡话,一时说“未瞻、秦园,不要、不要”,一时喊“舅舅,你原谅父王吧?”,又是哭着说“娘,娘,不要丢下我”,最后却只是那样害怕那样恐慌的恳求“阿九,不要走。阿九,别离开我”。
原来,柏舟心中藏着那么多苦楚。
白芷握住他的手,任他紧紧抓牢到甚至攥出血来,轻轻擦去他脸上的冷汗,慢慢抚平他的眉心,微笑着一遍一遍回应:“柏舟,我在。”
白芷醒来时,并非在陪夜用的那张榻上,而是在金丝软枕的床上,手上的伤口结了痂,被小心的涂上药粉包扎好,并不痛。
她坐起身,恰好正坐在书桌前看书的叶承瑾回了头。
“阿九。”
叶承瑾倒了茶,起身走过来,“往后我再睡不安稳,你可以给我施针。”
“不痛。”
白芷举起手摇了摇,接过茶喝了两口后便放到一边,“施针后你虽能睡得安稳,可气血淤塞,不利于你恢复。”
“那就将我喊醒。”
“那样你会休息不好。而且,”
白芷仰头看他,“你心中的结不解,往后还会做噩梦,依旧睡不安稳。”
是呀。
眼前的女子,笑容温婉,眉眼宁和,眼里心里都是为自己好。
为此,她能忍受流血受伤。
可为何,哪怕是在梦中,你也不愿骗我一声,你不走,你不离开呢?
叶承瑾几乎忍不住要问出这句话来,可最终,他只是笑着道:“那便由你来解我心中的结,可好?”
“嗯。”
白芷应的理所当然,“你可是我的病人。”
也是我爱着的人。
后半句话,却只能留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