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室有鲜花,暗香浮动。
午思依然恭敬站在桌边,视线瞥向旁边插着荷花的飞凤麒麟纹梅瓶底边儿,似是看得入了神。
嵇崇涧低笑出声:“之前和我同桌吃饭时,还能来来回回支使我而面不改色。怎的一两日功夫就这般疏远了?”
午思忍不住暗自腹诽。之前你披了假皮自然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如今你把皮给扒开了,你还想我怎样,我又能怎样。
嵇崇涧眉梢眼角都是暄暖笑意。虽他这样说了,却也没指望小丫头能答出什么来。他起身扶了她的肩膀按到对面坐了,又把茶盏推到她跟前:“我确实有事相商,事关重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再耽搁下去怕是时间不够了。”
其实身份在那儿,他大可不必为此解释什么。不过,午思感念他的善意,紧绷神色略有松动:“殿下请讲。”
嵇崇涧眉目间的暖意渐渐冷了下来。他抬指轻叩桌案,纤白如玉的指尖好似敲在人心,让暑日的夜平添几分凉意。
直到她开始坐立难安了,他方才神色微松,缓缓说:“你非得和我这样客气不成。”
午思实在不解,一个大男人,和她个小太监总是计较什么。转念想到方峦进那不着调的性子,思及这俩人是从小到大的玩伴,再念及梁玉能做到东宫副总管的位置……
或许他自己太过沉稳内敛,所以更希望身边的人能够开朗活泼些?
午思觉得许是猜测对了,轻舒口气,抬首笑问:“既然殿下不喜我这般客气,那若日后我太过不客气的时候,殿下不要与我计较才是。”说着拱了拱手。
此时的她眸中透着真心的笑意,三分狡黠七分灵动,好似偷偷做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是旁人都不知的事情,暗自透着欢欣。是他最喜欢的模样。
嵇崇涧朗声笑道:“我若想和你计较,第一次相见时便计较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他眉目舒展的时候尤其好看,仿若艳阳昭昭,直直透人心怀,使得整个天地间都再无阴霾。
午思就更为开心起来,顺手拿起茶盏随意呷了一口。发现味道不错,便慢吞吞喝着。
嵇崇涧先和她说了说明日开始去仁昭宫办差需要注意的一些事情,待到她喝足放下茶盏,方才话锋一转道:“我找你来,是想让你跟我一同处理傅家的事情。”
对于这个事儿,午思倒是略有耳闻:“贪墨案?”
“是。”嵇崇涧道:“傅家定然是被冤枉的,毋庸置疑。可惜的是发生之地距离京城太远,不亲去一趟的话实在鞭长莫及。”
说到这儿,他神色转为凝重,好半晌方才缓缓开口:“此事关系重大。傅家运送的军饷丢失,八万多两银子,处理不当的话,傅家怕是难辞其咎。”
午思没料到事情那么严重。数额巨大不说,还牵扯到了极其重要的军饷。难怪近日朝堂上龚相一派如此猖狂,如果这事儿定案,傅家要折了一位将军,且是卫国公嫡亲的弟弟。连带着他带去的那支傅家亲军都得整个儿赔进去。
“也不怪他这次疏忽大意。”接下来的话似是极难开口,嵇崇涧的语气更和缓了些:“此次军饷是送往北疆的。原是范家……”
说到这儿,他声音已然哽咽,再难继续。伸手想要拿起茶盏,那茶盏却从他纤长有力的指间轻轻滑落。显然因着太过悲痛而力气尽失。
午思听了亦是心痛难忍。
前两日她问起方峦进范家之事时,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只三言两语就泪流满面:“都死了。太子想安排人随行保护,被老国公拒绝。一家人从北疆回京述职,开开心心的,世子妃还怀了孕。太子闻讯急急赶到的时候,看到的是血流成河的场景。世子妃的肚子被人剖开,胎儿随意丢在外头。宋业第二天一早就寻到了那些凶徒,他们连同他们的亲族全死光了。”
完全的死无对证。
按理来说,从三品以上的武官家眷都要留京。明面上说的是怕女眷孩童们去往边疆太过辛苦,其实何尝不是变相地留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看管住。
但自太祖以来,开国四家的女眷都不必如此。无论四家的儿郎官至何等高位,全家都可以跟随在外。
因着皇恩,京城里他们各自的国公府都保留下来。等他们年纪大了后,也可以选择回京养老。
譬如老安国公范老将军,便是卸任后回到了国公府,开始教授太子,也就是当年的皇太孙武艺的。
本来一般都是年底的时候,外官三年一回京述职。不过开国四家不同于旁人,自太祖皇帝起便准许他们在战事不紧张时再做打算,这个传统便延续到了现在。
北疆冬季战事频起,夏日却是战争“淡季”。范大将军把军中事务嘱托给副将后,带着一家老小回京。范家世子妃正好胎儿月份大了亟待生产,老国公也有意把她留在京中待产,到时候孩子三岁前都留在京中,免得遭受苦寒之地的磋磨。
老国公年纪大了,这些年都留在京中养老。此次听说孩子们归来,他特意带了一家老小前去相迎。
谁知居然出了这样的事。
八万多两的军饷,是北疆所有将士半年的银钱。遇到不用回京述职的年份,是一年一拨款的。今年恰逢范大将军回京,便上书请旨,让户部先拨出半年的军饷来,他好带回去犒劳犒劳大家。
历代帝王都厚待开国四家,德熙帝自然是允了的。户部和兵部尚书都是皇上的人,拨款很快下来。
如今范家人遭此劫难,但是北疆的将士的辛劳却不可不顾。傅小将军看水师近日无忧,便临危受命,接了这个任务带着亲兵前往北疆。
结果遭人暗算,八万多两的现银一夜之间全不见了。
龚相立刻上书明言傅小将军杀了帮忙押送银子的几名镖师,贪了那笔银两,在朝堂上历数傅小将军这些年来张扬跋扈的种种罪责,跪下哭求皇上严惩这般无耻贪婪之人。
德熙帝把案子暂时压下没有表态。
如今朝堂上为了这桩贪墨案吵得不可开交。
“江、范、傅、于四家都人丁单薄。”嵇崇涧缓缓说着,眼角水光暗现,语气愈发凛然:“江家和范家已经没了。我不能让他出事,也不能让这几家任何一个人再出事!”
虽然江家和范家已经没了人,但是两家还有姻亲,还有江家女范家女和她们的孩儿在。他这般的话,便是将他们都尽数归在自己羽翼之下。
开国四家镇守四方,傅家在东,擅水,统领水师。
这次护送军饷被卷入贪墨案的傅小将军乃先皇后的胞弟,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正年轻气盛的年纪。他出生的那天恰好是先皇后被封为太子妃的日子,双喜临门,祖父喜不自胜,当场取名“荣添”。因他是长房幺子,大家提起来的时候都称一声“傅小将军”,也是相较于现任国公爷傅大将军来称呼的。
傅荣添身为闽浙提督,本不用亲自护送军饷入北疆。无奈范家忽遭大难,军饷牵扯到的银子数量庞大,旁人不敢轻易接了这个差事。
恰逢几个月前大捷,傅荣添最近没甚要事,主动请缨接了这个差事,办完后正好顺道来一趟京城,述职的同时还能在旁事上走动走动。谁知遇到了意外。
“户部发放军饷给的是银票。傅提督知晓再往北怕是没有办法将银票兑现,故而在奉原府便兑成了现银。途径良槐县时遇到雨天,暂歇一晚后醒来银子已经都不见了。龚相派系放出话来,说明明是傅提督私吞了这笔银子却对外讲是银子丢失,还为此日日上折子参傅家。皇上前些天以苹嫔之事出在坤华宫为由,暗中让龚相退了一步把傅提督的事暂时按了数日。如今袁卫暴露,估计还能再拖延些时候。可过段日子后,这事儿还未完全查明的话,傅提督恐怕要担下重责。”
嵇崇涧缓缓说着,思索片刻后道:“现闽浙总督蒋学士是龚怀覆的同年,去年年末督战时不小心伤到了,经过半年多的休养,伤势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只能回京或者回乡养好身体再说。现福建巡抚是方峦进的父亲,傅提督有意帮他一把推上总督的位置,谁知出了这样的意外。若傅提督无法及时赶回去,总督一职怕是要由旁人接手了。”
龚翼字怀覆,正是龚相。蒋学士乃从一品协办大学士兼闽浙总督,去年新皇登基后便去了闽浙督战。而方巡抚兼任礼部右侍郎,平日不在京中,主要督管福建事务。
午思暗忖,若傅小将军无法脱身,傅家焦头烂额之际顾不上旁的,且皇上派系德行有亏,接任总督一职的恐怕就是龚相的人了。若是一个不慎,闽浙提督恐怕都得换人,即便卫国公府傅家绵延百余年根深蒂固,此次傅家儿郎能不能继续接任都很难说。
事关重大,午思考虑很久方才开口:“我能力有限,恐怕无法担此重任。”
“我当然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办这个差事。”嵇崇涧起身从一旁柜子里拿出个八宝攒盒,打开放到她跟前:“此次我会一同前往。”
攒盒里的食物是什么,即便不打开看依然能猜到八九分。毕竟上次他在东宫外拦住她,就给了个类似这般的盒子。
午思不想去接,按捺住好奇心垂眸敛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