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饭
督护府院内的小厨房设在后院拐角处,离关和沅舟的那处偏院不远,想来也是为了看守的士兵用饭时往返不要耽搁太久,出了事也好迅速赶来支援。
此处说是用膳的地方,其实只是在厨房外的小院搭了一套简易的木头桌椅。
桌子一看便是特意打的,比寻常人家用的桌案都长出来不少,紧着点能一字排开坐上十几人,细看做工很是粗糙,桌面是几块板拼的,桌腿也有些长短不一,短处垫着半块青石砖,就这么凑合用着。
陆子参已摆好碗筷,转头招呼秦九叶和李樵落座。
“秦姑娘过来这边坐,再磨蹭那些臭小子来了你便得坐到灶台上去了。”
秦九叶也不客气,选了个还算宽敞的位置坐了下来,随后又抬手招呼李樵。
“过来。”
少年从方才开始便乖巧安静地在一旁站着,现在听到女子唤他,这才走过去挨着对方坐下。
陆子参装作摆弄碗筷的样子,实则一直在用那双小眼偷瞄,瞧见李樵如此低眉顺眼的样子,不禁一阵腹诽:这当真是那日孤身闯府院、狂妄嚣张、出手霸道的人吗?到底是他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这臭小子的脑袋有什么问题、天生就有两幅面孔?
他正想着,四名年轻士兵勾肩搭背、谈笑着走进院子中来,众人见到桌前的秦九叶先是一愣,随即见到秦九叶身旁的李樵又是一愣。
这四人正是那日被李樵打了个七零八落的那几位,眼下当即变了脸色。
陆子参见状轻咳一声,指了指秦九叶解释道。
“这位是督护新请的参佐秦九叶秦姑娘,日后要跟案子的。今天正好一起吃个饭,大家熟悉熟悉。”
他这解释有些怪异,只介绍了秦九叶却并没有提那李樵。
秦九叶在旁听着也觉得不妥,可并不知道哪里不妥。于是她开口补充道。
“这位是我阿弟,平日里帮我做事的。你们可以不用管他。”
不用管他?这话是认真的吗?
那四名年轻士兵神情更加复杂,院子里陷入短暂的死寂。
半晌,一阵响亮的肠鸣声打破宁静,秦九叶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
气氛终于有些缓和下来,那四名年轻士兵也落了座,只是都不肯挨着李樵那一边坐。
热气腾腾的肉丝辣子面端上桌来,菜式虽然简单但用料十足。众人都忙着填饱肚子,倒也没人太过关注那坐在角落里的少年了。
陆子参连吃两碗才放下碗来,望了望厨房灶台上一动没动的食盒,皱着眉头开口道。
“老郑,苏家老夫人仍是不肯进食?”
“可不是吗?怎么送进去的便怎么拿出来,多加了个鸡腿也没用。”郑沛余说罢低头喝掉半碗汤,他生着一张长脸、又是个高个子,说起话来却好似被烫了嘴一般,又轻又快,“我也是怕督护得罪人。谁都看得出,这苏家背后有靠山,而那苏家老夫人可是苏凛最最看重之人,眼下还未定罪便用铁链锁在咱们院里,传出去只怕也不好听。”
一旁短发束额的黑皮汉子张闵冷哼一声,显然对这解释颇有些不屑,开口时声音也有些粗糙。
“一个杀人犯而已,先前进来的哪个有鸡腿吃?凭什么他苏家就要特殊对待?何况那老太太的情况你们也都瞧见了。那根本算不得是个人,又怎能用寻常法子去对付?”
那热心手勤的小将杜少衡正给秦九叶盛汤,闻言不由得稀奇道。
“不是人?那是什么?”
旁边一直埋头苦吃的圆脸士兵段小洲抬起头来,尚有些稚气的脸上挂着一粒葱花,他将那葱花舔进嘴里,半晌憋出几个字来。
“鬼、鬼上身?”
他说罢,在场所有人都笑起来,唯有那女子和她身旁的少年没有笑。
这世间怪事诸多,不过是因为少有人刨根问底、追其本源,最多只是道上一句“怪哉”或“谬矣”便作罢。
可秦九叶不一样。她是医者、寻医问药之人,需得懂得观察天地万物,思辨其中规律,再将这规律应用到合适的地方。既是如此,便不能走马观花、浮光掠影地一带而过,而是要真的沉下心来,花费上数月、数年乃至数十年的时间,将其中秘密破解开来。
尽管对于很多医者来说,他们亦有穷尽一生也不能寻到答案的谜题,但这并不能折损他们当初选择探寻下去的勇气。
瘦小女子轻轻放下筷子,终于开口加入到这场对话中来。
“不是鬼上身,她只是染了病。”
周围安静了片刻,那张闵闻言,不由得先开口道。
“什么病能让人变成那副模样?我是没见过。”
秦九叶听出对方语气中的不信,但也不恼,平心静气地继续说道。
“这位大哥不是医者,见过的病患自然没有我多。从前我出诊娄县那边的村子时,遇到过被瘈狗或疯狸子咬过的病人,他们发起病来的样子同和沅舟有些相似,只不过精神头没这么好,折腾了几日后便咽气了。”
段小洲闻言,倒是长舒一口气。
“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我们拿她没有办法,过上几天她自己也可能突然发病、一了百了?”
他说完,一旁的郑沛余便一巴掌扇在他后脑勺上。
“她若是死了,这案岂不是成了无头案?你让咱们督护如何交差?到时候旁人指不定又要怎么编排我们呢。”
段小洲不说话了,秦九叶倒是摇了摇头。
“从苏家先前的种种行迹来看,和沅舟的病征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少说十天半月、多则月余是有的了,过了这么久她的身体也没有虚弱的迹象,这病估摸着不会像瘈狗之症那样简单。”
秦九叶说完的一刻,突然想到一种可怕的可能性。
瘈狗之症发病后,往往会以人传人。这“疯人”之症,是不是也会传染呢?
她想罢,连忙转头看向陆子参,再次叮嘱道。
“看守和沅舟的人一定要多加小心,千万不要被她伤到。若是有人受伤,一定第一时间告知我,我来想办法。”
“你方才已经叮嘱过了。”陆子参见秦九叶神色如此紧张,不禁又宽慰道,“你放心,今日这事过后,我会让人戴上厚些的手套再靠近那铁笼。苏府那边我也会派人去排查,看看是否有人因此受过伤。”
“不止是咬伤,抓伤和刮蹭也要注意。”秦九叶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只觉得一阵后怕,“我方才见她的指甲都很长,若是不小心被抓到也是很危险的。”
杜少衡听罢,面上不禁有些忧心忡忡,喃喃开口问道。
“难道被抓伤,我们就会变得和她一样吗?”
秦九叶摇摇头。
“我也不确定。不过譬如瘈狗之症,并不是只有被疯狗咬伤才会得病,有些只是被其前爪抓破,也有患病的风险。那是因为犬有舔舐前爪的习惯,而瘈狗之症的病源便藏在其唾液之中。目前还不知和沅舟所患之症的具体情况,我们再小心都不为过。”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仍有些半信半疑,但也都不似方才那般大大咧咧、不当回事了。
毕竟那和沅舟发狂时的样子大家都是见过的。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宁可死在敌人刀下,也不想变成那副鬼样子。
“还有一件事。”秦九叶想起什么,向一旁的少年再三确认道,“你也说过,那日苏凛大办寿宴时,苏沐禾确实亲口承认了手上有伤,没错吧?”
李樵点点头,如实说道。
“是。她说是在剪烛花时弄伤的。”
秦九叶思虑片刻,下定决心般对陆子参说道。
“陆参将何时去苏家问话?我也一并过去好了,有些事若是没确认,心中有些不踏实。”
陆子参挑了挑眉毛,面上的神情有些惊讶。
“你不怕……”
他想说:你不怕那苏家人明里暗里再折辱你一番?毕竟在码头上的时候,那苏沐芝可没给你好脸色看。可这后半截话他终究没说出口。因为有了方才在那房中的一通遭遇,他突然就觉得同那铁笼中的人相比,区区一个苏沐芝在这女子面前实在算不得什么。
话锋一转,陆子参换了个略带调侃的语气。
“秦姑娘这般上心,莫不是还想着加诊金的事?”
之前一直是与陆子参私下商议,眼线猝不及防当众被提及此事,秦九叶不由得愣了愣。但她倒也不觉得寒碜,片刻后便诚实地点点头。
“诊金的事自然也是惦记着的。陆参将可是觉得我这人油盐不进又财迷心窍,实在不配为你家那作风清廉的督护做事?”
她话一出口,便觉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然而下一刻,陆子参那浑厚的声音便已在小院中响起。
“你怎么知道?”
陆子参说罢,故作惊讶地顿了顿,随即哈哈笑起来。
他笑的时候完全不似其人粗犷的外表,细看反而有几分腼腆。
“不过那是以前,现在我倒是不这么想了。”
秦九叶一顿,不自觉地追问一句。
“哦?现在怎么想?”
陆子参想了想,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倒是觉得,秦姑娘为人,有勇有谋,不卑不亢。不仅自己生财有道,危急时刻还能救亲友于水火之中。行事虽总是孤身一人,却未曾有过怯懦退缩之态,比我曾遇到的许多行伍之人都要强些,很是令人钦佩。”
秦九叶手中的筷子顿住了,半晌才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碗中。她扒拉了两下辣子面,没抬头地闷声说道。
“你倒是会说好话。”
“陆某平日虽有些唠叨,但总归是跟着督护营下出来的,从不说违心之言。”
秦九叶瞥一眼陆子参,后者正眨巴着一双小眼睛真诚地看着她,她又低下头去笑嘻嘻地揶揄一句。
“我再好有什么用?还是你家督护最得你心。”
陆子参狠狠点头。
“督护当然是极好的,秦姑娘不这么觉得吗?”
秦九叶不说话了。可她不说话,周围的目光反而唰地一下全都聚了过来。
秦九叶这才发现,这些看着五大三粗的武将,其实一个比一个爱“看戏”。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一旁始终沉默的少年突然便将碗撂在桌上。
“日有阴晴,月有圆缺,人无完人。我看陆参将还是不要把话说得太满为好。”
众人的目光瞬间又落在那少年身上,每个人心中似乎都有一个小人在咆哮着:错不了了,这才是那日孤身闯进府中、大杀四方的狼崽子,方才那副狗里狗气的样子,果然只是伪装!
然而少年的气场还没来得及“铺陈”开来,下一刻只见他身旁那女子扬起手毫不客气地拍在他后脑勺上,低声训斥道。
“还阴晴圆缺呢,不要不懂礼数,闭嘴好好吃你的饭吧!”
李樵看她一眼,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又恢复了先前那副安静的样子。
看热闹的众人被眼前这一连串的转变惊得说不出话来,陆子参却已有些看明白了这两人之间那微妙的相处模式。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吗?看看眼前少年这能屈能伸、身段柔软的样子,又想到自家那软硬不吃、冷热不知的死心眼督护,陆子参心中思绪纷杂、又是一阵忧愁。
其余那几人已吃饱喝足,各自端了碗筷到一旁洗涮,陆子参也站起身来。
“时候不早了,我一会便要去苏府问话。不过我们都是骑马赶路,不知秦姑娘……”
从府院去苏府的路有些距离,若是走过去得小半个时辰,眼下确实有些耽误事。可她确实不会骑马,不知如果晚到些许会不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信息。
秦九叶正有些为难地想着,却听李樵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我会骑马。我带阿姊过去就好。”
同乘一骑,若是姐弟按理来说倒也没什么。可不知怎么的,就是哪里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陆子参张了张嘴,半晌也没想到一个能够当即反驳的理由,而他也不好自己带秦九叶骑马,只得硬着头皮说道。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苏府如今算是罪案重地,秦姑娘可以算是办差事,你只能在门口候着,不能跟进去。”
“无妨。”少年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冲他无声地笑了笑,“总还是要等她一起回家,在哪里等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