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解药
桃林深处、黛绡河蜿蜒流淌而过的拐角处,有一小片平缓的草坡,草坡尽头是一片乌七八糟的木头堆。
这是一处已经废弃的牛棚,大半个棚顶已经塌陷,发霉生虫的木板透着一股腐败的味道,除了偶尔被暴雨困住的牧户会在这里短暂歇脚,就连那些赶了数十里山路的人也是不愿进来片刻的。
眼下,那些灰败的破木板中间躺着一个人。
他似乎感觉不到身下那断木横斜、混着石块的地面有多硌人,也闻不到空气中那股腐烂的霉味。他大睁着眼,目光透过那破了洞的棚顶望向漆黑一片的夜空,空洞的瞳孔深处是比夜色还要深的黑暗。
晴风散以月为周期,若满一月却未续服,第二日子夜便会开始毒发侵蚀。绝不提前也绝不滞后,不早不晚,就在那一天准时到来。
在知晓晴风散这种东西之前,李樵从未见识过如此准时而有效的事物。
若是断服期满便一定会发作,且这么多年下来从未消减,一旦发作仍是会让人痛不欲生、只想寻死。
而今天便是这样的日子。
他的四肢开始不自觉地颤抖,经脉中像是有股驱不散的寒气在不断游走,皮肤却似火烧一般,如蚁噬般的痛痒感直往骨头里钻,脑袋里像是被一层雾气层层包裹着、就算是最精明清醒的人也会因此而陷入混沌疯狂之中。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
对一名习武者而言,最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多年辛苦累积下来的功力伴随着这种全方位的折磨在一点一滴地流失。
你会明白,同它相比,晴风散根本算不了什么。
这是那宝蜃楼中的盲眼公子说过的话。
可此时此刻,李樵真的无法想象,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比晴风散更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经历这一切时的样子,剧痛和混乱令他失去了神志,他在溪流旁醒来时,溪水映出他半人半鬼的模样,他的双手指尖已被磨烂、臂骨也断了一截,那棵溪旁的柳树则变成了一堆破碎的木片,每一片木头上都沾着他的血。
如今,这种感觉即将卷土重来,子时明明还未到,他却觉得自己已经开始有了反应。
他熟悉这种感觉。这不是毒发的感觉,这是恐惧的感觉。
恐惧的蔓延早已快过毒发,早在他离开庄子的那一天便根植在他的身体里,平日里被压制着,等到这一天的时候便加倍地涌现出来,将他彻底吞没。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比武”,而他从未胜过一招半式,只是招架就已耗尽全部力气。
从起先日夜不停地寻找那并不存在的解药,到屡屡受挫,再到不抱任何希望……他开始靠截杀其他庄中杀手并抢夺他们身上的晴风散为生。他的刀已经生锈,他的招式早已捉襟见肘,他的生命不知何时便会走到尽头。
从前他独自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从未想过还能有什么别的退路。
直到他遇到了她。那天她用一种不咸不淡地语气说起他体内的毒的时候,他突然便意识到:自己有了其他选择。
她说她可以试着去解他的毒,她甚至配出了解药,然后在他服下解药的那天晚上陪在了他身边。
被晴风散左右的这些年,他历练出了一些保命的本事,所以尽管身体昏沉、思绪混沌,他仍能微弱感知到周围的环境和是否有人靠近。
他想他是先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小心翼翼的、有些拖沓的脚步声;随后他便闻到了她身上那股熟悉的薄荷香气,淡淡的、又挥之不去的香气;最后他感觉到她的手轻轻落在他背上,没有多少热度、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力量。
他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仿佛只是被她这么轻轻一触碰,便胜过他用十成功力去对抗毒发时的难过。
他喜欢这种感觉,喜欢它带给他的长久的平静。可他也害怕这种感觉,害怕它会令他失去独自面对一切的耐受力。
他短暂的一生中,还从未从别人那里得到过什么馈赠。他想要什么,便只能去抢。
但这一回,他知道他想要的东西抢不来。
今晚,你可不可以留下来陪我。
这就是白日在那苏府门前,他拉着她的衣角、没能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他当然说不出口。不仅今日说不出,或许以后也都说不出。因为只要他开了口,便要告诉她一切,关于晴风散、关于山庄、关于他自己……
剧烈的撕扯感侵占了他的胸口,他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猛地在那些破木板上弓起身子,随后又重重落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血迹在发了霉的木板上氤氲开来,看起来就像是露水打湿过的痕迹一般。
百步之外,黛绡河河水依旧不急不缓地流淌着,河水冲刷碎石的声音单调而平和,自始至终没有什么改变。
李樵仰面望向夜空,他已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还是今晚本就乌云蔽月、没有星辰,他只觉得自己恍惚从那一团化不开的黑暗中,看到了从前的光影。
他看到穿着家丁衣衫的自己站在都城的街道上,眼前是欢动的人群。透过晃动的人群,他看到了那辆祭祀游街的花车,花车层层叠叠、装满了东西,每一层都摇摇欲坠,转过街角的时候便会引得人群的一阵惊呼。
他似乎就是那辆花车。车上载的是他这些年为了摆脱晴风散所进行的一切不择手段的尝试。
他知道,他终有一天会从内到外崩塌瓦解,就像那辆终将驶向火焰中的花车一样。
那些花车诞生的意义便是走向终点、在火焰中燃烧殆尽,而他人生的全部意义似乎便是在这种挣扎折磨中度日、直到死亡为他带来永远的解脱。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撑着身子从那堆破木头中坐起,随后慢慢抬起左手,试着让它握住那把他始终放在身侧的锈刀。
脱力的五指不听使唤,握住的一刻便开始颤抖,如是反复上百次,他终于可以牢牢握住那把刀的刀柄,随后他用刀支撑着身体,缓缓站起身来,凭着一股意念和本能,一步步走出了牛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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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皋城倚翠抱水、城墙高耸、形似一只趴伏在水边的巨鼋。除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外,另还有五处水门。水门不仅日常控制船只进出,还设有根据季节调节城中水位的水闸,管理起来比城门还要复杂不少。
而二三十年前的九皋城还不是如此构造,九皋地处地势平缓的河湾湿地,没有先天关隘横档在扼要处,所以建城时需得建得易守难攻才行,不论是城门还是出入口,都要尽量修得易于掌控、少胜于多。似九皋这般引入数条江河水道的城池,整个龙枢也找不出第二座来。
有人说,这都是那二十二年前来到此地的镇水都尉一人的手笔。
九皋古来便是“无主之城”,凭空调来的将军未必能在此处讨到便宜,可那镇水都尉当真担得起“镇水”二字,到了九皋后便几乎从未离开过这座城池,只花了三年时间便清理了内外河道、又花五年时间重修水利、修补堤坝,令九皋自那以后再无水患,城中上下无不对其感佩折服。
不久之后,这镇水都尉便亲自定下了城防的规矩,又新修了瓮城、马面、箭楼等等,九皋无战事,这些防御工事虽从未启用过、维系得也一年不如一年,但因为当时修筑时颇下了一番功夫,所以如今看着也还算颇有些震慑力。
一晃多年过去,龙枢一带虽再无烽火燃起,这城防的规矩却是刻入骨髓之中了,即便有些繁琐,岁岁年年地这么坚持过来,倒也有些习惯了。
只是这习惯,对深夜守城墙的士兵来说,委实有些折磨人。
墙垛后,守夜的年轻士兵对着夜空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他换上这丑时初的岗没多久,整个人已经有些昏昏欲睡。都怪昨日贪那几杯酒,少睡了半个时辰,眼下便有些顶不住了。
燃烧的火把发出规律的哔啵声,眼皮子打架间,他似乎感觉到有阵凉风迎面吹拂而过,舒服得令人睁不开眼。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冷不丁在他脑瓜子后响起。
“要睡回家睡去。”
说话的是个身形有些佝偻的老兵,守夜的年轻士兵从瞌睡中惊醒、瞥了对方一眼,直起的脖子又缩回去些、声音倒是响亮。
“支棱着呢!您瞧错了。”
老兵瞥他一眼,没再同他计较,弯着身子、沉默地走远了。
他方才走远些,年轻士兵立即塌下肩膀来,扭着眉毛和同伴低声抱怨道。
“还以为自己在黑月军呢,占着个戍门卫的位子就成天对我们大呼小叫的。”
他那同伴显然知他是个什么货色,笑着啐他一口。
“老谭职责所在,管你没商量。你当人人都似你这般懒散,一晚上还不得放进好几个贼子。”
年轻士兵靠在城垛上,隔着布甲蹭了蹭出汗的背,闻言不禁哼了哼。
“这是九皋,你当是那赣庾城呢?蹬两步便上去了!”
不远处另一名士兵耳朵尖听见了。他就是赣庾人,当即有些不满。
“赣庾怎么了?人家离青重山近得多,便是城墙矮些又有何妨?”
那倒是。谁不知道那青重山书院虽在山野之中,可却是名副其实的“朝中重地”,都城权贵之后没有哪个不挤破脑袋只为进去读上几年书,家中为此明里暗里地盯着,恨不能将那旁边的昆墟门整个搬过去,只求绝对的踏实安稳。若说这世上哪里最安全,青重山怕是只会排在都城之后。
这权贵人家孩子的命是真金贵啊,同普通人家可不是一回事呢。
众人都晓得这道理,心中又有些酸,一时间都不说话了。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中竟传来那老兵老谭的咳嗽声。
他咳了几下,随即哑着嗓子道。
“知足吧,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没人惦记着,才能长久。”
一众士兵当即不说话了,一个个内心却有些忐忑,不知那神出鬼没的老谭究竟是何时走回来的,又是否听到了些不该听的。
而此时的九皋城城墙墙内,一道人影已借着夜色翻墙而下、隐入高低错落的屋瓦之间。
李樵对自己方才听到的信息有些不以为意。
那邱偃确实有些军事天赋,只是这天赋用来对抗千军万马正好,用来对付他这样的江湖客却是不适用了。
他是这江湖水中的一尾游鱼,寻到一点缝隙和破绽便能钻进钻出。而这九皋城墙修得再坚实,也还是要靠人来守着,而有人的地方便有可能露出破绽,只要耐心总会等到机会。
不过自那邱家长子归来之后,几个城门的守备都换了人,想要不着痕迹地在入夜后翻墙入城,即便是他这样精于轻功的高手,也不是一件容易事。
尤其是对眼下的他来说。
他从西葑门附近的城墙进入城中,一边躲避夜巡的士兵、一边穿行过大半个九皋城来到城东之后,整个人已被冷汗浸透了。
理智告诉他,今夜不该在外走动,而是应当寻个庇身之所好好躲藏一晚。
但不知为何,他的本能却令他失去了控制,他的内心深处像是烧起了一把火一般,怎么扑也扑不灭,疯狂驱使着他去到她身边。
他不想独自在那破败的牛棚待到天明,更不想回到果然居去听那废柴打呼的声音。
此时此刻,他只想见她。如果她不来,他就去找她。
似乎只有见到她,他体内那种毒发后的痛苦与空虚才能得到缓解。
他先去了那樊统的郡守府衙,探寻一遍无果后,便直奔邱陵的府院而去。
督护府院内寂静无声,府外的街巷里倒是有几个守夜的衙役提着油灯晃晃悠悠地走过,浑身上下真是哪里都是破绽。
这样的守备,莫说顶尖的刺客,就是身手好些的江洋大盗恐怕也能出入自如吧?这邱陵到底是如何做事的?入夜后竟如此懈怠。
李樵皱了皱眉,沿着屋脊潜入后院之中。
院内黑漆漆的一片,连长明的火把也瞧不见,唯有两间房内隐约透出些火光,一间是那日他闯入过的邱陵的房间,另一间则在偏院的一个角落。
李樵只停顿了片刻,便调转脚步向角落的房间而去。
阴面的屋瓦生着一层厚厚的绿苔,踏上去滑腻不堪,少年的脚步落在其间却似走在平地上一般。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那间房的正上方,准备翻身而下的前一刻,整个人却又突然顿住。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额头和颈间的冷汗,又捋了捋因挣扎而凌乱的头发,犹豫片刻后,缓缓缩回了屋顶上。
他盯着脚下的瓦片瞧了一会,挑了一块轻轻掀开一角。
屋内有些潮热的空气从瓦缝中溢出一点。轻轻抽动鼻子,他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薄荷香气,淡淡地、若有若无地从下面的房间中飘上来,不过片刻间便又消失在夜风中。
他小心放下那块瓦,起身又往前走了几步,随后重新挑选了一块瓦、慢慢揭开。
微弱的油灯光线从瓦下透出来,他透过那小小的方寸之窗,终于一眼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就在他的正下方,安静地坐在一张凌乱的桌案前,后背因为专注而微微塌着、脖子也伏得很低。每过一段时间,她就要抬手锤一锤自己的肩膀,然后继续趴回案子上,全神贯注在那一堆纸张之中。
她虽然来找邱陵,但却选了离他最远的一间房。他们虽在同一处府院内,却也并没有什么其他交集了。
毒发后的虚弱、一路狂奔后的疲惫在这一刻消散在夏夜温热的空气中,李樵轻轻呼出一口气,紧绷后终于放松开来的十指轻颤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匆匆在院中响起,守着屋瓦之上的少年眼珠微转,手已握上刀柄。
过了片刻,敲门声响,埋头案间的女子浑浑噩噩抬起头来,灌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后起身便走去开门。
她做惯了药堂生意,连门外是谁都没问便去开门,这习惯可不太好。
少年的眉头越拧越紧,几乎就要一掌拍碎屋顶一跃而下,却听女子熟悉的声音在下方响起。
“见过高参将。”
门外站着的那是总和陆子参厮混在一起的那矮个子小将,他抱着厚厚一摞案牍,见了秦九叶后很是抱歉地笑了笑,帮她将案牍送进了屋内。
“秦姑娘叫我高全就好,陆参将去城里夜巡了,只能我来送东西了。”
屋内那张巨大的桌案已经放不下,只剩角落里的小几还勉强有些位置。
高全卸货一般放下那堆案牍,一边擦汗一边随口解释道。
“督护为人确实严苛了些,不过秦姑娘实在不必一夜看完的,他也只是说说而已……”
却见秦九叶已在那小山一样的案牍前坐下来,一边飞快地整理次序、一边开口回道。
“烦请高参将转告督护,秦九叶定不辱使命。”
高全看了看对方,没再多说什么,拱了拱手后便转身离开,案牍旁的女子见他彻底离去,这才扬天长叹一声,随后续上油灯,神情悲苦地投入到新一轮的工作中去。
偏院的房间许久没有人住过,窗根下的杂草长了半人高,蚊虫溜着门缝进到房间里来、侵扰着油灯下的人,她抬手拍打,又掏出腰间的薄荷膏涂在印堂正中,长长的辫子被她甩在脑后,随着她的身体一会摆到左、一会摆到右。
屋顶上的少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空缺屋瓦透出的微弱灯火映亮了他的脸,令那张脸褪去了些苍白、染上些许暖意。
李樵抚了抚胸口,突然便觉得那潜藏在血脉中、本该折磨他到天明的沉毒似乎没有那般难以忍受了。
她的解药还是管用的。
又或者,她就是他的解药。
少年换了个姿势,单手托腮、目光透过那半块瓦的空隙,就这么静静落在那屋中女子的身上。
他一动不动、眼也不眨、再无其他动作,就只是望着那屋中的人单调枯燥地翻阅着诊录。
这样的夜本该漫长,但他专注于她的每时每刻,就连星子移动的速度仿佛都快了起来。
东方隐隐露白的时候,女子终于放下最后一卷诊录,随后伸了个懒腰、没什么形象地挠挠屁股,趴在那堆得乱七八糟的案子上睡着了。
李樵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随后轻轻合上那块瓦,转身翻出了督护府院的院墙。
距离天亮还有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现在去钵钵街,或许正好能赶上那白糖糕店第一屉糕出炉。
他如是这般想着,有些苍白的脸上竟带着些许淡淡的笑意。
那笑一闪而过,快到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他站起身,趁着府外街口守卫轮换的空隙,在屋瓦间蜻蜓点水般掠过,向着钵钵街的方向而去。
待那道若有若无的黑影彻底消失在夜色中,高全这才从廊下隐蔽处走出。
他望了望那少年消失的方向,又瞧了瞧秦九叶那间亮着烛火的房间,眼前闪过自家督护翻箱捣柜、搜集案牍,交到他手中却又欲言又止的样子。
高全毫不掩饰地叹口气,又抬头望了望天色。
这夜倒是要到头了,可他家督护的路看起来还有好长一段要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