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5 章
眠水不是一般的水,是千年前的狸族长老从外面调来，以堵住四散的灵气。
此水不同寻常，大多数时间仿佛睡着了一样,无波无澜,触碰沉眠中的眠水，最多能在法术作用下，让眠水帮人洗掉记忆。
只是一旦此水因特殊原因苏醒过来，便会波涛四起,犹如蛟龙，从湖底翻涌而出,所到之处摧石折木,淹没村落人畜也就罢了,还会主动吞噬人的记忆，令人幻觉不断,甚至精神错乱。
那惑乱凡人梦境的阵法若真出自眠水，九姬反而觉得甚是合理。
她可还记着，那眠水下，且住了一位以神明自称的妖姬。
眠水湖畔。
不等钟鹤青接到消息，九姬等人便到了湖畔,他们分成了两队,一队留在岸上，多是凡人的道士。
眼下的眠水尚在沉眠之中，对凡人虽然没有太多伤害，但下潜到这么深的湖底，少不得要用掉一些符箓护身，他们没提前准备，九姬便只带着年阿婆、霍杉同二太子彦麟一起下了湖。
四人一并跳入了湖中。
眠水大湖如同一座小城大小,初初进入其中的二四米皆是寻常淡水，但继续向下潜去，一团无波之水慢慢地环在了身体周遭。
“进眠水了，都留意些。”九姬立时密音几人。
彦麟招手引来一群游鱼示警。
眠水之中也生长着一些不太常见的游鱼水草，许是长期生活在这种半含灵气的水中，游鱼也变得十分灵动，懂得为四人引路。
四人一路向下，避开山石藻群，跟随游鱼沿着一条水道，向下又向湖心潜了许久，直到年阿婆突然道了一句。
“前面好像有施放幻术阵法的迹象。”
众人闻言皆提起精神向前方游去，自一端湖底石道潜了好一段路，洞口处水草交错，霍杉一道咒术过去，水草纷纷退避两旁。
九姬当先纵身跃去，周遭豁然开朗，光亮重回眼中，她一抬头，便看到了一座居于水中的洞府，整个被笼罩在蛋壳状的结界之内，隔绝在眠水之中，且劈开一条水道直通湖面。
“难怪我方才在上面，看到湖心有几个泉眼，原来是这位眠水妖姬的府邸气道。”
彦麟游了过来，也打量起眼前那座蛋壳结界中的洞府。
那洞府不算阔大，只是寻常宅院的大小，霍杉啧了一声。
“看起来还不如外面凡人修建的眠水娘娘庙大，这位娘娘倒不是个讲究排场的性子。”
他敬称这位妖姬作“娘娘”，当先就被自家主上一眼瞥了过来。
豹猫精赶紧闭了嘴。
能被凡人奉为神明，还能住在眠水里面的妖必然是大妖，霍杉这种普通妖众怎么敢不敬着些，但他家主上因之前血涟漪之事，对这位水下妖姬颇有意见，霍杉自然要以主上的意志为主。
他正了脸色，“那什么，这妖不会把阵法设在她结界之内吧？那咱们要想进去，必会惊动她。”
就算
惊动了她，九姬也不会怕。
不过年阿婆突然向那结界后面指了过去。
“阵法在那边。”
不在结界之内。
“那可正好，咱们先别打草惊蛇，先去看看再说。”彦麟道。
四人绕行到了结界后面，只见湖底凹陷之处，约莫十丈见方，以法术置出阔大圆盘，圆盘之上似乎放置了什么看似人形的东西，但瞧不真切，被腾于半空的蓝色流动法气笼罩其中。
整个阵巨大繁复，似是从眠水中源源不断地吸来灵力，作用其上。
九姬哼了一声，“能波及二县的术法，可不就得是这个阵仗？”
她问年阿婆，“阿婆能瞧出这是什么幻术阵法吗？”
年阿婆围着那阵法左右看了好几遍，却同九姬摇了头。
“主上，这阵法里确实有致幻的法术在往外波散开来，但是这阵法老身没见过，不像是幻术法阵。”
九姬皱眉，霍杉在旁惊疑道。
“难不成，那位妖姬不光想要惑幻凡人，还有旁的意图？”
九姬眉头皱得更紧了。
但一直没有开口的彦麟，突然看着那阵法中央瞧不真切的人形之物，低声道了一句。
“这是一种复活法阵。”
他话音落地，几人都往阵法正中看去，而那人形之物嵌在其中，随着阵法中法气的旋转而缓慢一动，光影变幻的间隙，那人垂落的手隐约显在了眼前。
果真有人置身其中。
是谁？
霍杉深吸了一气。
“所以是那位妖姬设复活阵法，副效用引发了二个县的凡人梦中惑幻？”
“那这复活阵也太厉害了些。”年阿婆摇摇头。
九姬看向彦麟，见他一直看着那阵，不似平日里插科打诨的模样，神色敛着，默然无声。
九姬瞧了他半晌，才问，“二太子觉得呢？”
她难得还有敬着他，私下里叫他二太子的时候，彦麟笑瞥了她一眼。
他开口。
“此种复活阵法，我曾经见过，但这法阵并没有致幻之因，不会产生二县凡人梦中惑幻这种事。”
九姬讶然，“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人为故意把幻阵叠入这复活阵法之中？”
九姬转头看了那壳形结界中的洞府。
“她不光想要复活已死之人，还要制造动乱，弄得二县不得安生。是报仇，还是纯粹无事生非？”
这个问题恐怕只有那位眠水娘娘才能回答的上来。
但二县因梦惑而死伤的凡人已有许多，并且此阵还在持续不断地向外传送致幻的力量。
九姬声音道。
“我不管她要复活谁，但此阵运转一日，所有人便一日不得安宁。此阵必须停下。”
“那位妖姬肯答应吗？”霍杉缩头缩脑地问了一句。
这样复杂的法阵，是为了复活某人而设下，若不运行完，有几个人肯中
途停下？
但他却见自家主上冷哼了一声。
“这可由不得她。”
谁料这话没说完，平静无波的眠水之中，忽然涌起一阵波浪。
这浪涌突如其来，霍杉连忙挽住被浪涌扑倒的年阿婆，彦麟则一把握住了处在浪头正中间的九姬的手腕。
四人堪堪立住，便听见水中传来女子的声音，随着浪涌波动回荡。
“谁人如此猖狂，到我门前，拆我法阵，还由不得我？”
声音自四面八方回荡水中，又在落了话音之后，冷冷淡淡地笑了一声。
九姬却并没有被波动的声音迷惑，她直直向着一处看了过去，只见浪涌里渐渐走出一个身影。
女子看似凡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着白色裙裳镶墨色襽边绣金丝云纹，她身形纤瘦高挑，面目清秀冷淡，眉心清晰显出一颗红点，她薄唇下弯，挑眉扫过众人，最后落到九姬身上。
“你是何人，凭何拆我法阵？”
九姬听此女果然一副横行模样，自然没什么客气，直接道。
“你这法阵已惑幻山下二个县域的凡人数日，已有凡人因此死伤，难道不该拆吗？”
九姬直直向她看了过去。
“我不光要拆你的阵，还要好生问问你，为何置这种异术怪法害人？”
分明在旁人的洞府门口，她却丝毫不惧。
彦麟不由地笑看了她一眼，霍杉则抹了一把汗，自家妖主那是从不怯场的。
倒是年阿婆轻声问了一句。
“妖姬为何要在复活阵里嵌入幻术法阵？”
然而她问去，那女子却皱了眉。
她哼声开口。
“我从未在这阵中嵌入什么幻术阵，你们确定不是为了滋事凭空捏造？”
她反问而来，年阿婆目露疑虑，九姬斜着目光分辨她所言真假，彦麟却目露二分兴味。
“所以这位妖姬，你并不知道你的阵法里嵌入了幻术？”
他并不同此女打嘴仗，只是抬手指向那阵法下层、一片黄粉蓝光交错的浅薄法术光层。
“你这复活阵法，原本应该没有这一层才是，而这一层就是平白嵌进去的幻术法阵。若你并不知晓此事，说明有人趁你不在之时，偷偷在你的复活阵里动了手脚。”
他话音落地，那妖姬果然犹疑了两息。
九姬见她不似作假，似乎确实不清楚此事，她心里前后琢磨了一番。
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的人，多半得是当初交给青狸妖制造血涟漪的人，而此女如此姿态，并不像怂恿青狸妖的幕后黑手。
很有可能就像彦麟说得那般，她的阵法被人动了手脚，往里面嵌入了幻术法阵，然后借由她的法力运行。
呵，这可真省事了。
九姬对此人一点好感都无，也懒得同她掰扯，直接道。
“若不是你所为，当即拆除阵法，我便不再追究，自去找真正滋生事端的凶手
。”
谁料她这般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解决的办法，那女子却看了过来。
“我若是不肯拆除呢？”
她道，“这复活阵是我破费了一番功夫才搭起来的。里面嵌了旁的阵法我无所谓，反正不影响我，无非是从我这里窃了些法力罢了。”
她说着，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掠过，最后看向九姬。
“我劝你们莫要多管闲事，既不要管我的闲事，也犯不着为了凡人跑腿。”
这话一出，九姬就瞪了眼。
然而那女子袖口一挥，沉静的眠水中浪涛再现，直直扑着四人离开，驱赶之意尽数散在浪里。
九姬登时恼了。
这“眠水娘娘”之前便令她多有不满，如今占着山之阿治下的大湖，弄出了阵法祸害了凡人，非但不解除，还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眼下更是直接挥浪赶人。
这小小浪涌自奈何不了九姬，她手中突然换出一条金鞭，先是一鞭子缠住附近礁石稳住脚步，接着第二鞭，直直朝着那滋生了事端的复活阵抽了过去。
金鞭落下的瞬间，只见那阵法中悬着的人影颤了起来，险些坠落。
而“眠水娘娘”脸色大变。
“你住手！”她厉声喝向九姬。
但九姬已打定了心思要强行破了她的阵，怎会住手？
当下又是一鞭抽打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亮出兵戈斗在了一起......
*
钟鹤青听闻事出眠水，同孙元景疾步而来的时候，只见这平静的山间湖泊，此刻风浪四起。
水下像是有数百漩涡同时搅动，飞鸟无不敢过，连周遭林中除了咆哮的风声，便再无动静。
高高的浪头扑在岸边，孙元景急忙施展法术抵挡，又把少卿向身后拉去。
“少卿别靠近此湖，快快离远些！”
水中如此波涛汹涌，钟鹤青虽不知水下发生了何事，但他想起之前九姬来此，便对眠水娘娘多有不满，幻出一柄大扇搅动湖水。
此时风浪，她怕不是同人家打了起来？
那眠水娘娘独居此湖数十年，对这片眠水没人比她更加熟悉，旁人岂能同她手中讨得好处？
钟鹤青心急起来，不由去问孙元景。
“道长可有潜水的符咒，将我送入水下。”
孙元景吓了一跳，这水中波涛汹涌，凡人下去根本无法保全。
“少卿去不得......”
他这话还没说完，湖心忽然掀起数丈高的巨浪，下一息，两个身形破水而出，缠斗在半空之上。
钟鹤青定睛看去，只见一边的浪头上立着白底黑镶边的女子，面目陌生，而另一边手持金鞭的不是九姬又是谁？
她浑身湿透，略显狼狈，但此刻打到了湖面上来，立时有了翻转占上的趋势。
孙元景不由道，“妖主殿下离了水必不会输了。”
可钟鹤青却见那陌生女子招招式式
都戾气十足。
九姬就算不输，两人这样斗下去，却免不了受伤。
“有何事端，阿幺不若从长计议！”他不由地向九姬喊了过去。
孙元景连忙替少卿括了喊声，可却见妖主并不理会，反倒是那陌生女子看了他们一眼。
下一息，她手下分出一道白光，突然激起湖边水浪，朝着钟鹤青和孙元景两人扑了过去。
这浪灌注了妖力，一击之下竟然击裂了孙元景的法术罩。
九姬脸色瞬间更加难看，转鞭为剑，直劈过去。
女子却冷哼了一声。
“那是你的人吧？我不过是用浪打了你的人一下，你就如此反应。你凭什么就要拆我的复活阵，动我的人？！”
她倒不一味斗法，反而同九姬讲起理来。
九姬却不被她的理由讲倒。
“你那阵法里有幻术法术，继续运行下去还不知要祸害多少凡人，凡人没有法力抵御幻术，你是让他们死吗？”
她这般问去，见对面的女子神色微怔，旋即冷下神色。
“凡人死与不死同你有什么关系，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本就看凡人不惯，没让他们都覆灭，已经我的仁慈了！”
话出口，她眉间红痣殷红刺眼。
九姬怒气几乎直冲头顶。
“你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亏得他们还以为你是神明，还虔心信奉你！”
她手中金剑上金光颤了起来，又在下一息倏然爆散开来。
那眠水娘娘则幻出一柄墨色长弓，术法凝成的利箭悬在弓上。
两人都红了眼，钟鹤青脸色全然沉了下来，“阿幺！”
他连声喊着九姬，让她冷静一点。
他方才听见她们的话语，大体听出了七七八八。
看来是有人故意趁着眠水娘娘不注意，把惑乱凡间的幻术阵法，嵌在了眠水娘娘的阵法里运作。
既然如此，想必那人是算准了眠水娘娘不会轻易停下，若九姬就这样同她斗到底，岂不是正中那幕后之人的下怀？
“阿幺冷静一点！”
可他连喊了许多声，并孙元景的劝阻一道，却一点都喊得动半空上的人。
湖面上浪涛大作，钟鹤青恨不能也像妖灵一般飞身前去阻止。
可惜他只是个连画出来的符箓都不能起效的凡人。
就在这时，湖面突然升起一道水幕屏障，那水幕倏忽幻城了无数条水线，朝着两人缠绕而去。
两人箭在弦上的动作登时滞缓了下来，而水幕之中，现出一道身影。
男子着浅棕色锦袍，自水幕中飞身而出，他立于水幕最上、两人之间，摇头笑了一声。
“二位有什么事不能好生商谈，大家都是妖灵，是同族，又无利益冲突，何须剑拔弩张？”
他那水幕幻成的水线纠缠住两人，令两人的急怒都消减了不少。
钟鹤青松了一气。
但他做不到的事，却总有人能做得到。
他抿了抿唇，默然仰头看过去，看到那位二太子殿下说完这话，自水上点脚一跃，落到了九姬身边。
九姬皱眉看去。
“你竟是个来劝架的？”
“喂，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眼下可不是打架的时候，我的主君！”彦麟哭笑不得。
“那也不用你拦着！”九姬却不卖他面子，提剑还要再去。
但彦麟却拦在她身前，忽的将她抱了起来。
他臂膀散出妖力，将她斗法的气力全然压了下来。
“你？！”九姬眼睛一瞪。
彦麟看着她明亮的眼眸瞪似灯笼，红润的双唇被她紧压成了一条线。她所有的表情皆放大在彦麟眼中，极近的距离下，少年心跳微微一顿，旋即弯唇笑了起来。
“好了好了，真别打了，此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他哄着劝着，点脚抱着她飞身往岸边落去。
两人向下落来，眠水娘娘也没再穷追不舍。
孙元景见这位二太子殿下，在九姬和眠水娘娘斗法的关键时候，竟能制住二人，少不得又惊又叹其法力之高深。
但这会见着那位二太子，竟然拦了妖主，甚至将她抱下来半空，一时不禁看了身后的少卿一眼。
少卿显然也看到了，目光定定落在半空中的二人身上。
却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