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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厚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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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三始,消停了几日的暴雪又铺天盖地地落下,满城寂静雪白。连日的暴雪堆积在屋檐和地面,人愈发地困倦不想出屋子。

初二“回门”之后,付绮月再未踏出侯府,一心在家中照料盈雪的起居。盈雪的精神肉眼可见地差了下去,年前尚能起身走动,此时便只能卧床休养,每日清醒的时辰也越来越短暂。

太医每日都来府里,为盈雪施针。一碗一碗昂贵的汤药喝下去,吊着盈雪的命。

这日,太医走后,谢麟送太医出府,付绮月跪坐床前,为盈雪拢好衣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

从前,盈雪最宝贝的就是自己的手,能弹琵琶、能做针线。可现在,她整个人瘦得变了样,手背上的皮肤堪堪裹住青色的血管,让人看了心疼。

太医的话,反复回荡在她耳边——

“盈雪夫人多年来忧郁过度,心病积重,难以化解。数月前又受了惊吓,历经大喜大悲,身子本就不好,折腾了这么久,等到如今,也算得圆满了。殿下还是放宽心吧……”

付绮月眼中盈着泪,执拗地睁大眼睛,不肯让眼泪落下。她执起盈雪的手,在那手背上落下一吻。

“阿娘,别走……好不好……”

昏睡中的盈雪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

侯府中事,事无巨细,皆禀告到皇帝耳中。

太医向李珏道明,盈雪病重,恐熬不过元宵。李珏眸中晦涩,在空中呆了片刻,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下去吧。”

“是。”太医躬身退下。

碧云端来热茶,递到李珏手边。李珏接过,沉默着喝了两口。

“太后娘娘说,陛下太过重情,不是坏事,但也不算好事。”碧云轻声开口。

李珏怔了怔,片刻后,将茶碗慢慢放下。

“盈雪夫人一生虽不算荣华富贵,但也比许多贫苦百姓好上千百倍了。临走之前,能得月姑娘和侯爷陪伴身前,也全赖陛下恩赐。奴婢想,她应当也没什么遗憾了。”

李珏抬起头,看了碧云一眼,忽而笑了:“你如今是越发通透了。”

“奴婢不敢。”她摇摇头,正色道,“奴婢身家性命全赖陛下所赐,陛下通透,奴婢才敢通透。”

“不用在朕面前自称奴婢。”李珏叹口气,翻开奏折,“朕说了,你是御前司仪女官,不是侍女。”

“是。碧云知错了。”她走上前,挽袖执起磨石,替李珏研墨。

“周顺那小子,给了你什么东西?”李珏问。

碧云手一顿,脸上飞起两片红云:“有一个……镯子,但我不敢戴。”

“怕朕不同意?”年轻的皇帝挑了挑眉,“朕何时强迫过你做不愿意的事了?”

“碧云不敢。”她说,“陛下跟前正是事情繁杂的时候,我不敢想这些,只想在陛下身边伺候。”

“啧,言不由衷。”李珏御笔朱批,将看过的那本奏本丢到一旁,捞起一本新的翻开,“朕也不是不想放你,是事情实在太多了,你总得给朕一点时间,让朕选一个新人出来侍墨。”

碧云慌了神,跪地道:“陛下莫赶奴婢走,奴婢愿一生不嫁,为陛下侍墨。”

“做什么?赶紧起来。”李珏蹙眉道,“你嫁了人,还是想留在宫里吗?”

“是。”碧云抬头道,“陛下大恩,碧云永世不忘。心甘情愿为陛下奴婢。”

“好了好了,先起来。”他说,“不要动不动就跪着了,你的膝盖有伤的。”

“是。谢陛下。”碧云这才整理裙摆,站了起来。

“待事情松快些,朕请太后帮忙,给你选个好日子,再陪上厚厚的嫁妆,把你嫁出去。”李珏笑道,御笔笔尾点了点如小山堆的奏折,“现在啊,你就别想了,老老实实研墨吧。”

碧云也笑了,点头:“遵旨。”

年初五。

盈雪说想吃碧螺虾仁。这是苏州菜系中的一道名菜,因菜品制作由碧螺春茶水作为辅料而得名,但在千里之外的长安却鲜少有人知晓。

宫中御厨未做过此类菜肴,不敢应承。谢麟多方询问,得知长安城聚峰楼中有一位厨子,祖籍乃是金陵,寻访之后,得知他会做此菜,谢麟下了重金请他入府。

厨子做了一个时辰,那道菜端出来时,色、香、味俱全,茶香浸润在虾仁之中,入口清甜。扶兰扶着盈雪起身,床榻上支着小桌板,付绮月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地将食物送到盈雪嘴边。

盈雪吃得很慢很慢,但还是坚持着用了些粥,配着虾仁往下咽。吃着吃着,她笑了,看着付绮月,低声说:“味道还是差了些……”

付绮月含着泪点点头,勉强撑起笑脸道:“那师傅是金陵人,不是姑苏人氏,做出来难免有些不对味,阿娘莫怪。”

盈雪虚弱地笑笑,摇了摇头,抚上女儿的手:“你和姑爷都费心了……阿娘没什么心愿,只想临走前再尝尝家乡菜……

我这辈子,都再也回不到姑苏了……”

“阿娘别这么说。”付绮月握紧她的手,“等您好了,我和夫君陪您回去探亲。您不是说,杳杳还有个舅舅吗?杳杳带您回去,找舅舅。”

盈雪还想说什么,一口气尚未出来,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付绮月连忙拍抚她的背脊,帮她顺着气。

“他啊……也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太医来施针,给盈雪喂下了汤药。待盈雪睡下,太医请来谢麟、付绮月二人,叹息道:“侯爷、夫人,盈雪夫人就是这两日了……您二位,早些准备吧。”

付绮月闻言,身子一晃,险些摔下去,被谢麟伸臂一下揽住。

太医摇了摇头,背上药箱,出去了。

付绮月强忍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谢麟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在她耳边安抚:“不怕,杳杳。我在这里……”

“呜呜呜……夫君……”她不敢放声大哭,只能扑在他怀里,呜呜咽咽,哭得像团可怜的小猫。

谢麟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她,等她哭累了,把人抱起来回了房。

半夜时分,付绮月惊醒过来,没了睡意,坚持去盈雪房中服侍。谢麟帮她穿好衣裳,陪她一起守夜。

这一夜,有惊无险,安然度过。

年初七。雪势愈急。

大片大片的雪随着风四处纷飞,扑打在窗棂上,发出轻响。

盈雪难得起了个大早,精神头意外地好。

扶兰服侍她起身,付绮月亲自替母亲梳妆打扮。盈雪坐在铜镜前,注视着镜面上自己和女儿的容颜,笑道:“阿娘看着你,就想起自己十七岁那年。那一年……我刚刚遇见你父亲。”

付绮月替她梳头的手顿了顿,轻声说:“又提他作甚。”

“你呀,这个犟脾气,和我年轻时候是一模一样。”盈雪笑叹,陷在多年前的回忆里。

“那一年,我也才十七岁啊。你父亲南下外任,和几个同僚一起喝酒。我在楼上弹琵琶,一眼就看见了他。时至今日我还是不明白,那么多贵公子,我怎么就看上了他呢……”

付绮月默默地听着。她和付昆的故事,只有一个堪比话本子的开头,却没有好的过程和结果。情窦初开的少女爱上了风流倜傥的青年,如飞蛾扑火,不计前程。在如今的付绮月看来,当年的母亲无疑是犯了傻。但若易地而处,那个深陷花楼、无自由身的人是自己,她未必能比盈雪聪明。

盈雪有才情、心地善良,她只是太渴望一个痴心人,所以付昆三两句话,就让她心甘情愿地上了钩。

母女俩穿上了新年的衣裳,一身红色,喜气洋洋。缠绵病榻数月,盈雪格外喜爱今日能下地自如的感觉。

付绮月心中酸涩,强忍着不安和难过,陪着母亲在院子里散步。

屋子外冷得紧。雪花扑簌簌地往回廊中飘,冬风裹挟着刺骨的寒冷刮着付绮月的脸和手。

盈雪却丝毫不觉得冷一般,在女儿的搀扶下,慢慢地沿着回廊,欣赏着雪景。

“姑苏的雪,要比长安的美。”

她们驻足在云亭处,仰首望着天上的雪。

“[1]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盈雪低声喃喃,“姑苏的雪,落在白墙黑瓦上,不似长安的这般冷清……”

其实哪里的雪都是一样的罢。落在身上,都是冷的。只是心底的执念不同,自然也觉得雪也不同。

谢麟远远地跟在二人身后,看着付绮月和盈雪,走走停停,间或低语。

侯府经过简单的修整,很是干净。再加上谢麟御下有方,府中下人都格外讲规矩,把院子都打扫得很整洁。盈雪看了许久,不禁感叹道:“杳杳,侯爷对你很是用心。”

付绮月扭头往身后看去。

隔着纷飞的大雪,隔着数十米的回廊,他们对望着,甚至看不太清彼此的容貌。但在谢麟抬头看向自己的那一刻,付绮月知道,他一定在笑着。

“侯爷对我……很好。”付绮月说,手心摩挲着盈雪的手背,“他不是父亲。阿娘,我相信他,你也信他,好不好?”

盈雪看了不远处的谢麟一眼,嗔她:“真是半步离不得夫君,羞不羞?”

“才不是呢。我都让他不要跟来了……”付绮月低下头,还是忍不住瞥了瞥。

盈雪见她这副小女儿情态,心里也坦然,对她说:“若是日后,他待你不好,也不要委屈自己,尽管走了便是。天大地大,离了男子还活不成吗?你这般聪明,千万不要学阿娘犯傻。”

盈雪从手腕上褪下玉镯,慢慢地套在付绮月的手腕上。

“这只镯子,我自小就戴着,是母家的信物。镯子内侧刻着“李”字,是我们李家没有散家前的东西。你外祖父和外祖母去得早,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被卖到了花楼,手里紧紧抓着这个镯子,谁抢走我就和谁拼命。我身边……也就只有这一样,是我父母亲留给我的……”

付绮月低头,看着她瘦得连那般细的镯子都套不稳的手腕,眼泪不受控地往下砸,滴在盈雪手背上。

盈雪愣了下,抬头笑了,用手帕轻柔地给她摁去眼泪。

“傻丫头,哭什么?阿娘说的话,你可要记住了。”

付绮月点头,喉头哽咽,一句话说不出来。

“你的舅舅,我如今也不晓得他栖身何处。当年离家,他被卖到大户人家里当伴读,后来又辗转做学徒,我们怕惹麻烦,一直不敢相认。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若你日后见到他,记得跟他说……”

说什么呢?

付绮月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盈雪望着漫天大雪,低声道:“说……阿娘后悔了。”

是夜,盈雪病重。

一日的精气神耗尽,当夜晚降临,鬼差上门,勾魂锁魄。谢麟和付绮月都心知肚明,今日的盈雪,已是回光返照。

他们跪在病榻前,握住盈雪的手,低声唤着“母亲”。

太医摇着头收针,退了出去。一室低泣。

生着暖炉的屋子,付绮月竟觉得似乎比外头还冷几分。

盈雪费力地睁开眼睛,目光在空中游移着,好似在追寻着什么。听到付绮月的声音,慢慢地转过脸来,聚焦在二人脸上。

她伸出手来,付绮月和谢麟连忙跪行一步,分别握住她的左右手。

盈雪把他们的手合在一处,眼含热泪。

“姑爷……好好待杳杳。”

“是。阿娘放心。”谢麟郑重承诺。

“杳杳……好好地活下去。”

“是……女儿记住了……”付绮月泣不成声。

“[2]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盈雪念着诗,气息越来越弱,声音也哽咽了,“阿娘想回寒山寺看看……”

“好……女儿待您回去。”付绮月攥紧她的手,拼命地想要留住手心那一抹暖意。

“[3]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盈雪的视线越过他们的头顶,望向窗外飞雪,笑意盈盈,“阿展……我后悔了。你等等我,我来寻你了。”

屋内的香灰燃尽。

盈雪的手失了力气,脸缓缓地往一旁侧下。她的眼睛明亮,像豆蔻芳华之时,追寻心上人的眼神。而后,她慢慢地、安然地,合上了双眸。

付绮月泪流满面,心如刀绞,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抱住盈雪的身体,放声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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