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拜高堂
日子如水,无声流淌。转眼年关将近。
谢麟收到御门郡、岭南郡、郢都三地信使的信报,确认边境无虞,呈报至皇帝案前。与此同时,梁国求和使者带着三十万两白银和上百箱贵重的礼物抵达长安,朝拜大黎天子。
帝心甚悦,于雍和殿内宴请朝臣、使者,宾主尽欢。
笙歌曼舞,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几回之后,梁国使者举着杯盏,上前几步,行礼道:“陛下,既然同意我大梁修和之请,这等欢庆佳节,不若陛下允许殿下一同进殿,赐杯新酒吧。”
谢麟一副醉态,双脚搭在座椅靠上,大声笑:“使者这话不妥!那是你们大梁的殿下,不是我们的……一朝为囚,日日为囚啊,哈哈哈哈哈……”
殿内响起一片低低的笑声,使者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反驳道:“侯爷此言何意?可是不将我皇的诚意看在眼里?”
“嗤,诚意……”
“定北侯,放肆了。”坐在龙首之上的李珏适时开口,嗓音沉着,不怒自威。
低笑声止住了,谢麟端正作态,伏了伏身:“是,臣喝多了两杯,口无遮拦了。”
“大梁与我大黎毗邻百年,本该如和睦邻里一般相处。但梁王似乎很是不把我大黎放在眼里,屡屡进犯,伤我大梁数万好儿郎。定北侯长在北境,对使者有怨,也是人之常情。使者,你说对否?”
皇帝一开口,使者捏了把汗,恭谨伏低身子回:“是。侯爷性情中人,小人僭越了。”
李珏抬了抬手,说:“已经答应的事,朕不会反悔。那便依使者请求,带拓跋迎进殿吧。”
礼官唱道:“宣,罪臣拓跋迎进殿——”
两个禁卫军一左一右,架着昏迷的拓跋迎走进来,大臣们见状,皆窃窃私语。梁国的使者们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扶起。
这时,使臣发现拓跋迎的右手竟然断了一只大拇指,登时大怒:“陛下!这是何意?您可是答应过会放了殿下的!”
谢麟打断他:“老子是答应过你们,会放了拓跋迎。但你们可没说过,要把人全须全尾地放回去。”
他站起身,当着李珏和大臣们的面,除去上衣,将身上狰狞的刀疤坦露出来。
“这道疤,是拜你们梁国所赐!我谢麟断他一指,为我大黎儿郎报仇雪恨,有何不可?”
“你!你……”使臣脸气得煞白,指着谢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李珏开口道:“也不是朕不想放人。是拓跋迎自己一心求死。定北侯说了,你们家殿下一路过来都不安生,寻死觅活的,求着谢卿给个痛快。谢卿不得已,这才断了他一根手指头,让他冷静冷静罢了。不然你们今日,还能见到人?朕还没责怪拓跋王子蹭吃蹭喝,废了朕不少药材呢。”
“……是,多谢陛下恩典。”
在人家的地盘,都是自己理亏,使者咬牙切齿,不敢再说什么,只能命令两个婢女和侍卫把拓跋迎先送回驿馆。剩下的时辰,使团们都吃得五味杂陈,再也没敢说话。
大殿上闹的这一出,随着晚宴的结束,很快就传遍了长安城。百姓们无不赞叹定北侯的男儿气概,把谢麟在御门关的事迹说了一遍又一遍,给茶馆戏楼里的说书先生又新添了话本子故事。
大年初一这天,雪停了。
家家户户燃起爆竹,声声炸响辞旧岁,都把新桃换旧符。
定北侯府亦是张灯结彩,一片喜色。不仅是因为今日过年,更因为,侯府的男女主人要在家中再行一次拜堂之礼。这场礼,除了侯府中的人,便只有宫中的皇帝知道,并未惊动四邻。
盈雪穿上了新裁制的华服,端坐于正堂主位上。
院子里贴了满院的双喜字样,灰暗的宅子都被红色的窗花和灯笼照亮了几分。
太后身边的嬷嬷作喜娘,一路引着谢麟到“闺房”外作催妆诗,请新娘子出门,满院子丫鬟小厮都闹着,谢麟洒了好些银钱才被放行。
扶兰陪着付绮月坐在房里,听着外头一阵阵的嬉闹声,揶揄道:“一会儿小姐可要好好为难为难侯爷,不许他进门才行。”
付绮月低头拨着手中团扇上的流苏,笑道:“人早就是他的了,要是闹久了,他可是会发脾气的。”
“奴婢才不信呢,姨娘都看得出来,侯爷有多宠爱您……”
待谢麟又磕磕巴巴做了一首不成样的诗,众人这才把他请进来。谢麟大步流星地闯进来,不等付绮月反应,就一把将人横抱起,在起哄声中走了出去。
为了节俭,他们没有穿婚服,而是穿了红色的新制衣裳。
付绮月是一身红色袄裙,衣襟和裙摆都绣着牡丹刺绣和蝴蝶,头上戴着太后赐下的一对簪花步摇,叠金的流苏随着她行走的脚步微微晃动,如浮光跃金,耀眼夺目。她足下的石榴花绣头鞋随着裙摆的起伏若隐若现,皓腕上戴着一双玉镯,纤纤十指轻攥石榴花团扇,遮住了一张如花笑靥。
谢麟则是身着一袭红色圆领袍,袍角微微外翻,束入御赐的腰间玉带。乌黑的头发梳进玉冠中,足下蹬着双绣着麒麟与蝙蝠的白鹿皮靴。这喜庆的装束更衬得他脸庞英俊,身量颀长。
二人牵着红绸,款步走入正厅中。
盈雪笑着看底下二人。
嬷嬷笑着,唱道:“喜上眉梢,福气盈门。春风过门楣,喜鹊报新朝。定北侯谢麟,今日迎娶付家七姑娘绮月,八字相合,喜上加喜。”
二人跪在蒲团上,先面朝殿外,半身直立。
“一拜——
拜谢天赐良缘,御赐之恩。皇天厚□□鉴——”
谢麟和付绮月朝天一拜,接着面对着转向盈雪,再次跪下。
“再拜——
拜谢高堂至亲,生养之恩。结缔两姓之约——”
透过团扇,母女俩对视着,都眼含泪花。
“三拜——
拜红纸墨书,夫妻之恩。共度百年静好——”
夫妻对拜,相对叩首。
付绮月好似回到了数月前的郢都侯府。那时,唱诵的是先帝派来的礼官,面前没有盈雪,身边人还不是意中人。
而今相隔数月,恍若历经半生。高堂健在,夫妻恩爱,岁月静好。
“礼成——”
他们相视一笑。
当着众人的面,谢麟轻轻拨开遮住她面容的团扇,笑着说:“夫人,这厢有礼了。”
付绮月脸红胜过胭脂,低声回:“见过夫君,妾身有礼了。”
“好好好……”
盈雪起身,上前亲自扶起二人。
她把两人的手交叠着,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心。
“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母亲愿你们二人,相知相守、同心同德,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 谢母亲。”
因没有宴请宾客,行礼之后,天刚擦黑,一家人围坐桌前,如同平常一般用膳。
嬷嬷得了赏赐,带着喜糖欢天喜地地回宫里去了。府里的侍女们都得了一贯钱做红包,个个眉开眼笑,叽叽喳喳地争着抢着说吉祥话。
碧云本该回宫里伴驾,被付绮月留下来,硬要她喝杯喜酒。
“碧云姑娘,这数月来,母亲得你悉心相伴,我无以为报。这一杯,我敬姑娘。”
碧云端起酒杯,欠身回道:“多谢夫人赐酒,这是奴婢应该做的。”说罢,一饮而尽。
周顺在府外守卫,此时也被谢麟喊进来。十数个侍卫围在另一桌菜肴前,大快朵颐,高声道着喜。浅酌几杯,不敢在付绮月和盈雪面前开谢麟的玩笑,便拿周顺开涮——
“哎呀我说周兄,侯爷都成亲好几个月了,怎么周兄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啊?”
“就是啊!我记得周兄还比侯爷年长啊?”
“周兄,你得加把劲啊!”
……
哄笑声里,一贯大大咧咧的周顺都红了耳朵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却被呛得连连咳嗽,借着动作,虚掩着偷瞄了碧云一眼。
碧云自然也听到了,向来端庄稳重的她,也禁不住这么多男人的调侃。尤其是周顺的目光,好似火焰一般,烧到她身上,她一看过去,眼神就在空中相碰。
谢麟倒了杯酒,递到周顺面前,搭着他的肩膀附耳道:“连喝三杯,本侯就告诉你怎么追姑娘。”
周顺低下头,想了想,果真拿起来,自己灌了三杯下去。侍卫们吆喝得更厉害了,惹得盈雪也笑了起来。
碧云躲到盈雪身边,假意同她说话。盈雪笑着,拍拍碧云的手,对付绮月说:“月儿,去把那双绣鞋拿来。”
“哎,好嘞。”
不一会儿,付绮月端着一大一小两个木匣子回来了,搁在盈雪手边的矮桌上。
“这是……”碧云迟疑,在盈雪示意下,慢慢打开匣子。
付绮月先从小匣子里拿出一对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钗,说:“这对钗子是先帝给我的嫁妆,我一直觉得太招摇,从没戴过。碧云姑娘在陛下身边,自然是好东西都见过的,还请不要嫌弃。”
“不不不,夫人客气了。奴婢身份低微,怎能收这般贵重的礼物。”碧云连忙推辞。
站在一旁的扶兰将金钗接过,递到碧云面前,碧云不得不接过,道了谢。
“来,我也备了一份。”盈雪打开大的匣子,露出里面铺着棉花垫着的红色绣鞋。
鞋头上绣着栩栩如生的一对鸳鸯,鞋身两侧是并蒂莲的纹样,花纹铺满鞋面,显得格外华美,不必穿上,都能想象出这一双绣鞋掩在裙底下若隐若现的样子。
“我知道碧云姑娘是孤儿,我这个做母亲的看着你很是心疼。所以我照着给月儿做的绣鞋,也给你做了一双一样的。若是将来我有幸能看着你出嫁,倒是希望你能穿上它。”
“我……”碧云羞红了脸,咬了咬下唇,低声说,“好,谢谢老夫人。将来我一定穿着它,让您见见。”
除了绣鞋和金钗,母女俩还给她绣了好些手帕和香囊,都是女子常用之物。她从小没有亲人,从没有感受过来自母亲和姊妹的关爱。碧云拿在手里,觉得这份礼物沉甸甸的。
“周将军是块没心的木头,你可不要傻傻等着他。若是有中意的儿郎,趁早嫁了便是!”
这句话,付绮月故意说得格外大声,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周顺耳中。
几杯烈酒下肚,周顺微醺,话却听得明白,拍案而起,摇摇晃晃地走到碧云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不、不行!碧云,我、我……”
“哎哎哎,周将军不得无礼!”谢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上来扯开他,“非礼勿动!非礼勿动啊!”
碧云脸红红地看着周顺,周顺着急了,连忙说:“我,我是真心实意的!我喜欢碧云姑娘!一定要娶她的!”
“哦?那周将军是打算留在长安当赘婿,不回本侯帐下效力了?”谢麟佯装微怒,抱着手臂斜觑他。
周顺急得满头大汗,又找补道:“侯爷对我有大恩!我生是侯爷的人……”
“好了好了,别闹他了。”付绮月忍俊不禁,捶了谢麟一下,牵过碧云的手,走到周顺面前。
“周将军,你与侯爷情同手足,我与碧云姑娘也很投缘。若你二人心心相印,我和侯爷愿意亲自入宫请旨,为你二人证婚,如何?”
碧云和周顺相视片刻,一齐跪地。
“多谢侯爷、夫人。”
盈雪看着谢麟和付绮月,笑说:“你们俩啊,惯会折腾的。”
付绮月扶着碧云、周顺自己站了起来。外头的一群人拥上来,要周顺也请喝酒。碧云拦着不让周顺再喝,自己倒是灌了两杯,场面更是热闹了。
月上梢头,夜风乍起。红灯笼打着转儿,在墙面上落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众人闹了半夜,都筋疲力尽,各自散去。碧云回宫复命,侍卫换了值守,扶兰陪着盈雪回房间歇下了。
谢麟抱着付绮月回房,踏着一地清辉月色,穿过贴着喜字的屏风,将她放到红色床帐深处。
崭新的衣裳一件件甩出去落在地上,拔步床结实,也耐不住剧烈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响。
月儿被他拢在怀里,盈满光辉。月色皎洁,人在眼前,也在心里。他是追月之人,揽月入怀,徘徊着、流连着,为月色着迷,长安不是故乡,却是醉人的温柔乡。温柔乡里卧着温柔月,照亮他内心的孤寂,让他不再迷茫和孤独。
“夫君……”她脸上是潮红,乌发散在枕上,额边碎发沾了汗,被他用掌心拭去。
谢麟吻了吻她的眉心,眼中是被喜酒晕开的醉欲:“早知如此,那夜……我该喝了那杯酒的。”
她欲反驳,唇齿微张,被他趁虚而入,深深吻住。
月光如水,泛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