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今为何年?”徐恕想要确定,周斯玉过去的记忆还剩多少。
周斯玉不假思索道:“天佑二十九年。”
天佑二十九年,离他和她见第一面的时间,足足还有一年之久。
天佑,可是她父皇在位时用的年号。
徐恕: “而今已是景乐二年,今年都快要过完了。”
周斯玉不信,“景乐二年?这里不是大梁吗?”
“是大梁,今上乃你长兄之子。”徐恕喋喋不休,将她天佑二十九年到景乐二年经历的所有事情,凡是他能想到的,都告诉了她。
周斯玉耐心听完,对他所言,一点印象都没有。
徐恕怕她不信,又找来大巫医,向她验证她体内没有妻蛊,而如果是天佑二十九年,她还在受妻蛊折磨。
大巫医走后,周斯玉半信半疑。
徐恕又去求周阿娇、周小昭,姐妹二人被他缠得没法子,与周斯玉话明,徐恕所言为真。
周斯玉这下有八九分相信徐恕的话。
但她不能接受,自己怎么嫁了这么一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
而且徐恕好烦啊,她到哪儿,他都要跟在她身后。
她夜里睡下,他就和衣卧在外间的一张小榻上。
第二日清晨,睡得有些迷糊的徐恕听到内室的动静。
正欲下榻的周斯玉见到他,问道:“你是哪处宫殿的太监?我从未见过你,你这张面皮倒是生得万里挑一。”
接着她左顾右盼,眼睛溜了一圈室内的婢女,露出困惑的神情。
“这是哪里?你们可知我是谁?囚禁国朝公主,当诛九族。”
徐恕一怔,怎么和昨日她醒来时说的话一字不差。
又忘了?
徐恕跳过介绍自己,直接问她。
“今为何年?”
“天佑二十九年。”周斯玉语气非常笃定。
徐恕踉跄地后退了半步,怎么回事?昨天她睡觉前还记得的,一醒来又全忘了。
徐恕赶紧命人去传大巫医来,又将天佑二十九年到景乐二年的所有事情告诉了她一遍,晓得她不会全信。
麻烦周阿娇、周小昭来作他的证人。
等周斯玉有八九分信了,徐恕命婢女取来笔纸,求着周斯玉将他刚才所言亲笔记在纸上。
过了一夜。
徐恕在外间小榻上,一直没阖眼。
等周斯玉一醒。
果然,她又在重复前两日醒来说的话。
徐恕拿出她自己亲笔所书的记录给她看。
周斯玉轻皱眉头,“我只有一日的记忆?”
“对,你只有一日的记忆。”
徐恕问过大巫医,是她脑中瘀血不散所致。
“你不要怕,只要我在,就会告诉你昨日你做了什么、前日你做了什么……”
周斯玉觉得徐恕陌生又熟悉,看他时,眼神却没有前两日那般厌恶了。
一个月后。
周斯玉的病情没有好转,甚至更加严重了。
之前她还有一日的记忆,现在,她能记得两个时辰前发生的事,已经谢天谢地了。
白月姬听说了周斯玉患上的怪病,趁徐恕去登州兵营检阅王军一月,她借口儿子小周琛要来公主府拜见自己的皇姑姑,一同登门。
周斯玉一见白月姬,便生耳鸣,在厅上与她敷衍着说了一些话,便借口身体不适,想要转回寝房。
白月姬看了东墙下水钟的时间,屏退了厅上众婢女,那几个望京来的婢女不愿退下,被她带来的武婢揪着头发拖了出去。
周斯玉见到自己的婢女被欺负,手执长鞭要打白月姬。
白月姬一把扯住周斯玉的衣袖,笑着踹了她膝盖一脚。
水钟滴下一滴水,正好辰时三刻。
周斯玉刚要还手,她眨了一下眼,拧着的两弯秀眉骤然一松,抬起的手也落下了,她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周斯玉揉着疼痛不已的膝盖,不明白为什么疼呢。
白月姬笑指着周斯玉身旁的杌子一角,“我方才见你将膝盖磕到了那上面。”
“原来如此,我最近忘性大。”周斯玉望着白月姬,“对了,你是谁?”
“我是北朔王的侧妃,你是北朔王的正妃,我们有同一个夫君。”白月姬满面春风,“我可怜你,因你长得像我,夫君才娶你的。”
“不,应当是我可怜你才对,年纪轻轻的,眼睛就瞎了。”周斯玉看不惯白月姬这轻狂样儿,“天下好儿郎千千万,你却将一个草包当宝贝。”
“你……”白月姬咬紧牙关,把气憋了回去,仍旧笑着说道:“我和你说再多也没用,你这脑子,能记住一丁点东西就很不容易了。”
白月姬正得意着,她的贴身婢女慌里慌张跑进来,“娘娘,小陛下不见了。”
白月姬打了那贴身婢女一巴掌,怒道:“让你们好好看着琛儿玩耍,人丢了,你们等着被凌迟处死吧。”
随即,白月姬奔出门去。
周斯玉不知道这小陛下是谁,她讨厌白月姬,也就不去管人是在她公主府丢的了。
*
公主府有一处破败的小花园,小花园里有一口枯井。
井底,周小昭抱膝而坐,小周琛坐在她身旁。
七日前,周小昭见她阿娇皇姐的贴身婢女哄小周琛到这偏僻荒凉的小花园来玩,那婢女还将小周琛推下了枯井。
待那婢女走后,周小昭从一块假山石后出来,听到枯井里小周琛的哭声后,便找了一根枯藤放下井,希望能将小周琛拉上来。
却不曾想刚刚下完雨,枯井边的苔藓湿滑,她也没救人上来,还弄得自己跌下了井。
本来人饿了三日,就该死了。
周小昭割了自己小腿上的肉,喂给饿得一直哭闹的小周琛吃,自己也吃一点,保存一点力气。
她盼着,有人能发现他们在井底。
周小昭看着自己的腿,鲜血淋漓,显露白骨。
忍着剧痛,割了一块手臂上的肉,给饿得头昏的小周琛吃。
这小人儿一开始也抗拒吃她的肉,后来求生的本能战胜了他对这肉的恐惧,不得不吃。
“娘娘,这些狗在枯井旁边叫呢。”
周小昭听到了人声,想向头顶上方那洞光亮处呼救。
但她喉咙干哑,已然发不出一点声音。
隐隐约约,她见到一张美人面,却又出现幻觉,那美人面幻化成蛇蝎。
站在枯井口的白月姬,为找见自己失踪了七日的儿子,喜极而泣,忙命人下井将小周琛背上来。
“娘娘,井下还有一个小娘子,好像是王妃的妹妹嘉宁长公主。”
白月姬瞅了一眼井底,冷冷丢下一句。
“不救她,把那些狗放下去陪她好了。”
用来寻人的狗有七八只,全扔到了井里。
“搬石头盖住这个枯井口,今日所见,谁声张出去一个字,立刻杖毙了。”白月姬抱着儿子离开去求医。
这些狗都是经不住饿的,井里没有其他吃的,只有一个周小昭。
白月姬一想到周斯玉要是见了自己疼爱的小皇妹被狗吃了,她就兴奋得不得了。
枯井里传出嘈杂的狗叫声,间或几声微弱的抽泣声。
*
徐恕回到公主府那日,给周斯玉和她的两个妹妹都带了礼物。
送礼物的婢女去到周阿娇住的院子里,一片哭声。
就在刚刚,周阿娇吊死在了房梁上。
两个时辰前,公主府的婢女发现了枯井中周小昭的尸体,就剩一点骨头渣子和几块碎布,枯井中还有七八条红眼睛的疯狗,见人就扑咬。
周阿娇是因内疚,才上吊的。
她只想报复白月姬,没害死白月姬最在乎的儿子,倒害得自己心爱的小妹妹惨死狗肚之中。
周阿娇、周小昭之死,周斯玉并不知道。
她如今只有一个时辰的记忆。
就算告诉了她,她顶多悲伤一个时辰,就全然忘记了。
徐恕问过公主府的管家,近来有谁到过公主府。
管家:“白娘娘来过,那日小陛下还在府中丢了,后来白娘娘身边的婢女来说,小陛下原来没有丢,是乌龙。”
“丢了……又没丢……”
徐恕喃喃自语,觉得白月姬非常可疑。
管家:“王爷,白娘娘刚刚打发人来说,小陛下一直发高热,王城里有名的郎中都给小陛下看过了,都说小陛下不中用了,白娘娘请您快回王府看看小陛下。”
徐恕若有所思。
他吩咐狐尾和悬刃,要他们将周阿娇、周小昭的棺木送回望京。
他转入周斯玉的寝房,见她坐在书案后写信。
想了想,还是不要将她两个妹妹的死讯告诉她。
周小昭的棺木,他都不忍去看。
她要看了,定会崩溃的。
周斯玉咬着笔杆,不知如何落笔,但心里又急,一个时辰内若写不完这封信,她又要忘了自己想与阿娇、小昭说的话了。
见到书案前一高大的人影,她愣了愣,“你是我府中的太监吗?我从未见过你,你这张面皮倒是生得万里挑一。”
徐恕泪目,要到什么时候,她才能想起自己。
“我叫徐恕,是公主的驸马,公主你病了。”
“是,我病了。”周斯玉看了眼计时的水钟,“徐恕,你能帮我代笔吗?我写给阿娇、小昭的信还差一大半呢,可时间不够了。我来说,你来写,省得我又忘了。”
徐恕举袖,揩去眼角溢出的泪。
“好,我来写,你来说。”
周斯玉将笔递给徐恕,又把信纸推到他手边。
“下一句就写,马上就要过新年了,我提前准备了两个红包给阿娇、小昭,祝她们平安喜乐……”
平安喜乐。
徐恕写这四个字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手抖得厉害,滴下的泪珠,化开了纸上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