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粉
每日都有被感染之人送进隔离棚中,可隔离棚中药材日益减少。
金银花已所剩不多,维持不了三日。
“他们可筹措到了?”
谢扶桑向棚中运物资的小侍卫问道。
“我听说,骠骑将军本已筹措到了金银花,但在途中被人趁其不备,射了火箭,全部烧毁了。”
小侍卫面露沉色,有些难过。
谢扶桑朝他摆了摆手,让他下去。
她只好回房翻起医书,想找其他常见且便宜的药材代替金银花的药效。
下午,金黄的夕阳即将消失在天际,灿烂的余晖洒在隔离棚的木门上。
一个小侍卫激动地推开门跑了进来,口中喊道:“送来了!送来了!药材送来了!”
原来当初江宴从药农手中收购完金银花之后,他便发现有人跟踪他们,出于谨慎原则,他派另一队人从小路带着药材回上京,而他带人押送的马车上,麻袋内具是干稻草,是以金银花这才按时筹措到了。
隔离棚外军营内,江宴从信鸽身上取下拇指大小的袋子。
“凌霄说,这便是那些人误食之后不再染病的东西?”
江宴颠了颠那极小的袋子,里面好像是沙土状的物质。
白及回道:“他传的信上说尹河以西多山,山中蕴含诸多稀有矿石,这便是被那些人误食过的。只需指甲盖大小一点便可让人免于此疫病的侵袭。”
“不过,尹河以西距上京十分遥远,快马加鞭也要月余,城中民众如此之多,就算这矿粉每人所需量甚少,可耐不住人多啊!”
白及有些担忧,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待凌霄带人将这些矿粉大量运过来,就算他们脚程再快,也应是一月以后了,如今只有这么一小袋,该如何分配。
江宴沉思片刻,将目光停在这只鸽子身上,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想法,他立刻捕捉到,对白及说:“去城中搜集任何经过训练的能飞往尹河以西的鸟,无论是鸽子还是鸿雁亦或其它的品种,但凡能来回尹河以西至上京的,全部征集过来,若城中的不够便去别的州县征集,将他们全部驱往尹河以西,携带适量矿粉归来。”
“还有,将它交给谢姑娘,由她再确认一遍,这是否是预防此疫病的药。”
江宴将装有矿粉的小袋子递给白及。
……
一间简陋的木质房屋内。
谢扶桑接过小侍卫递给他的袋子,瞧着里面灰褐色如沙土一般的东西,喃喃道:“这该如何检验?”
她又不能去查这物质的分子式结构式,这疫病又只在人身上传播,她没法去做动物实验。
总不能拿正常人试验吧,这也太违背医学伦理道德了,尽管知道眼下形势危急,但她心中依旧迈不过去这个坎儿。
若是拿自己做试验……
可是她曾患过此病,到时候也无法判断是不是这东西的作用。
“只肖一丁点是吗?”
“嗯。”
谢扶桑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片刻后她反应过来,抬眸去看,青云已经取了一点混着茶水喝下了,他摘掉面罩向那些患病之人的棚子中走去。
谢扶桑突然明白过来他是想做什么,立即去阻止他,却是有些晚了,他已经进了疫病病人所待的隔离棚。
青云没带任何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在那里呆了一刻钟,还亲自为病人身上的脓疮上药。
“够了!”
谢扶桑拉着他回到分配给自己的狭小房间。
她极力用理智压着自己的火气,最后还是没忍住,对青云说道:“先不说它是否有用,就算它防治此疫确实有用,你可知道它精确用量为几许?方才服用的量是否过于少?可知它用法为何?是否需要配伍其它药材?服用后是否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发挥效果。”
谢扶桑捏着手中的小袋子,真想将它摔在青云脑袋上,最后到底还是忍住了。
看着青云一副稚嫩乖巧聆听受训的模样,想起隔离棚中每日被白布覆盖,抬出去焚烧的病死之人。她突然感到有些无力害怕,苏合的病还未好转,若是青云再出了什么事,她该如何是好。
想及此,连带着声音都无力得轻了下来:“你倒好,如此冲动,万一……”她怕自己乌鸦嘴,到底没有说出剩下的话。
等了几日,青云并未出现症状,一切似乎都开始向好的方向发展,谢扶桑想,既然此物可以预防此疫病,那是否可以治疗此疫病?
谢扶桑取出一些给几个病人服下,可他们的病情却并未得到好转,她猜想这物质应是和疫苗的作用类似,可以预防且发效极快,却无法治疗。
不过,能预防也是好的,至少给未患病的人服用后,便不会再有感染者,而自己只要治好这些仅剩的患疫病之人便好。
可是,当初江宴送来的矿粉是在太少,根本不够所有人服用预防,谢扶桑只好先让老弱病残抵抗力弱的人先行服用。
江宴那边还未传来消息,到底何时才能送到剩余矿粉。
谢扶桑只好继续按部就班的照顾着身患疫病之人。
不知过了几日,天空突然黑压压的一片,似乎被几千只鸟类笼盖,几乎快遮天蔽日了。
谢扶桑拦住一个小侍卫问道:“我只听说过蝗灾会有如此景象,难道还有鸟灾吗?”如今疫病还未根除,可别再添什么乱子才好。
那小侍卫笑了笑,说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是骠骑将军放去尹河以西去取矿粉的鸟,这矿粉一到,给城中百姓服用后,便不会再有人感染此疫病了。”
谢扶桑闻言面上也露出了喜色,不过她还是有些讶异:“为何这些鸟类排列如此整齐,像是听了人的号令似的。”
小侍卫继续解释道:“听闻这是萧穆公子号令他们的,以前只听闻萧穆公子喜爱耍鸟,竟不知何时练就了这项本领。”
小侍卫面上也露出了讶异。
原来是他,之前谢扶桑跟踪萧穆时便听闻他为人斗鸡斗狗斗蛐蛐儿,投壶耍鸟掷骰子个个都擅长。
如今看来可不只是擅长如此简单了,倒更像是极为精通了。
她也知道萧穆并非传言中的纨绔子弟,且为人有才华,却不知道他竟如此有才!能让这么多种鸟听他的号令,想想都有些不可思议。
自百姓服用矿粉之后,便无人再感染此疫病,隔离棚中每日都有痊愈之人,病患越来越少,疫病根除指日可待。
今日谢扶桑本像往常一样,给各个患者把脉,改良药方。
突然,一妇人嚎啕大哭了起来,谢扶桑听到动静后前去查看,便见她抱着自己怀中四五岁的孩子不停哭喊。
那孩子似乎没了意识。
“让我看看。”
谢扶桑从那妇人怀中接过她的孩子。
脉搏很微弱,想来是因年幼,单靠汤药无法让他战胜疫病,谢扶桑只好先用参片给他含在嘴里,吊着性命。
她吩咐青云,取一个干净的透明器皿和温水来,她从药箱中拿出一个朱红色的小瓷瓶,将自己的血和那幼童的血滴在器皿中,并撒上些瓷瓶内的东西,让青云将其放在温水里温着。
一刻钟后,谢扶桑将器皿取出,借着阳光去瞧里面的现象。
并未溶血,谢扶桑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有一种法子。
她将自己命人制作的针管蒸汽消毒后,递给青云,自己用绷带勒紧手臂,对青云说:“你应该见过我弄过类似法子,知道方法,抽吧。”
“可是……”
青云有些不愿,这几日谢扶桑从未好好休息过,这些日子吃饭也是草草了事,就连脸上也浮现了病态的潮红。
青云自小和谢扶桑待在一起,最是了解她,每次她身体虚弱的前兆便是面上出现潮红,不是因为她气血好,而是因她身体已经开始虚弱了。
就连这样也要去抽血,青云心中十分不愿她如此。
“你不来,我只好让别人来了,别人不熟悉这操作,到时候若是扎错了,我还要再吃一些苦头。”
青云只好蹲下,去为谢扶桑抽血。
因那小孩儿年纪尚小,需血量少,只需一管便够,不过这针头扎的人实在太痛,谢扶桑一直在咬牙强忍疼痛,好在很快便抽完了。
她撸起男孩的袖子,为他擦拭胳膊消毒,系上绷带,因如今条件有限,谢扶桑知道自己身上并无传染病,只好让青云为他直接缓慢注射。
那妇人从未见过如此诡异之法,她抬手打掉青云手上的针管,狰狞着面孔指着谢扶桑骂道:“凭什么别人只喝几副汤药便能痊愈,为何我儿偏要被如此对待,你就是个庸医!我就说嘛,自古以来就没听过女子做大夫的,你如今连个小孩儿都治不好,还要用此邪术想暗害他,我第一个不同意!”
青云见她敢如此辱骂谢扶桑,一把抓住她的领子,想将她带下去。
谢扶桑拉了拉青云的胳膊,示意他冷静,继而转头对那夫人说道:“闭嘴!不想你儿子死就闭上你的臭嘴。”
老巫婆!谢扶桑感觉自己快要被她这无理取闹的模样气晕了。
“来人,将她拉下去!没有我的吩咐好好关着,不许放出来阻碍我治疗。”
谢扶桑一吩咐,很快便来了侍卫将她拉下去。
耳边终于不再吵吵嚷嚷,谢扶桑看着地上的针管,对青云说道:“这支被污染了,再拿个新的,抽一管吧。”
“若一定要抽血,抽我的也行,实在不行还有那么多痊愈之人,总有人可行的,你的身体……”
少年清澈的眼睛掉下几滴晶莹的泪水。
谢扶桑摸了摸青云的头,安慰道:“傻瓜,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哭的,又不是你抽血。何况,再抽两管我也不会死的,顶多晕倒罢了。”
她命人制作的这个针管容量尚小,为成人输血定是不够,不过那小孩儿瞧着四五岁模样,为他输血应是够了。
只要让那个小孩儿能有正气挺过这几日,就能保住他的性命。
何况,这输血哪里有青云想的那般简单,她如今这样做,本就不妥,不过实在情势危急,别无他法了,只好如此拼一把。
其他人身上是否有一些隐藏的疾病,她不可能只靠把脉便能瞧出,若万一真有,经输血传给那小孩儿,岂不是更害了他。
况且,此刻再去检验谁的血型相符实在太耗费时间了,这小孩儿如今的状况可耗不起时间。
再说,她如此做也是有私心的,她想当着众人的面演一场戏。
……
输血终于完成,谢扶桑派了一个大夫好好照料小孩儿,又吩咐人将他母亲放出来亲自照料他。
如今这隔离棚中已无重症患者,其余病患交接给其他大夫便可,是时候功成身退演一出戏了。
趁着众人不注意,她吞下一颗药,站起身要往房中走去,方一起身便发觉眼前发黑,有些站不住。
青云见她如此,立刻去扶她,谢扶桑笑笑说道:“好像是起猛了,有些头晕。”
青云只好将她打横抱起,亲自将她抱到房中。
谢扶桑也不知自己是何时昏迷的,等她再醒来,已经到了谢府。
门外有几人在低语啜泣。
御医站在门外为谢府其他人交代谢扶桑的病情:“谢姑娘素日身体便算不得强健,这些日子又未曾休息好,连日劳累,此前又失了许多血,如今怕是伤了根本,恐怕日后……”
御医叹了口气道:“难以有孕啊!”
崔婉低声啜泣,她心中有些自责:“若是当年我坚持不让她去学习医术,会不会便没有今日的事,她会不会就能如旁的女子一般,不再参与这些是非,一生平安无忧……”
在大凉,女子无后,不仅难以嫁人,就算当真嫁了人,将来也定会经常受到婆家的指责嘲讽,任凭谢家势力再大,有能力为她撑腰,她也要一辈子受婆家和百姓的闲言碎语。
一想及此,崔婉心中具是后悔痛惜。
“好在,夭夭的性命保住了。性命保住了就好,其它的都不重要了。”
谢衍为崔婉拭去面庞上的泪水,低声安慰道。
御医又嘱托了几句,便回宫复命了。
其实谢扶桑的病情并未严重到如此地步,她虽失了血,伤了身体,但好好休养还会恢复到从前模样。
那日失血后,她吞下的那颗药丸便是用来打乱她脉象的,让她的脉象更显虚弱,造成这种难以受孕体质的假象。
她如此做便是自断了嫁给二皇子的可能。
当初她奉命最后一次为二皇子诊脉那天,朱翊问她:“我瞧着江宴对你有意思,你可喜欢他?”
谢扶桑收拾药箱的手顿了下,并未回他。
“不说话,那我就当你否认了,既如此,不若你嫁给我可好?做我的皇子妃可是一辈子吃喝不愁。”
朱翊叹了口气,故作悲伤说道:“这皇宫中的生活实在太过无趣了。”
他语气一转,像是纨绔子弟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言语也带了些调戏的意味:“我瞧着你倒是比那些上京城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姐有趣的多,若是娶了你,想必日后的生活也不会无聊了。”
谢扶桑本以为那日朱翊的话是在开玩笑,并未放在心上,可直到除夕宫宴二皇子故意当着帝后的面跳河救她,故意展现出对她很在意的模样,那时谢扶桑心中便警铃大作。
帝后二人如今只剩朱翊一个嫡子,若朱翊有喜欢的人,他们定会想办法促成这桩姻缘。
以前他们是当朱翊还患有疾病,是以并未为他张罗皇妃人选,可现在不一样了,朱翊病好了,她和朱翊如今又是适婚年龄,且陛下与父亲早年又十分交好。
保不齐某一日一纸婚书下来,她和朱翊的婚事便如同板上钉钉,再也跑不了。
朱翊娶谁对他来说都差别不大,反正男人在这里可以三妻四妾,他一时意气娶了她,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大事,可对谢扶桑来说可是如同天塌了一般。
如今陛下后继无人,万一哪天皇位真轮到朱翊头上,她可不想以后被深锁在宫中当一辈子怨妇。
所以自那时起,她便开始想法子断了这个可能性。
古代尊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子又被列为七出之首。
二皇子既身为皇室一员,身上便肩负着为皇室开枝散叶的责任,一个生不了孩子的女子是不可能嫁给他做正妻的。
而母亲和父亲又不会允许自己为人妾室,所以自那时她便想出了这个计策,只是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演这出戏,后来她在决定输血救治那个小男孩儿时突然想到了这个计策。
有众人见证,加之御医所言,便能瞒天过海。
虽说此举会让她日后再难嫁人,也会为她招致众多非议,可谢扶桑不后悔,她本就不信任婚姻,更不信任孩子能绑住一个男人的心。
她大学时曾在妇产科医院的药房实习过一段时间,在那里她见过许多女子在手术室冒着生命危险诞下孩子,被疼痛折磨的死去活来,而孩子的父亲却在门外一直打游戏,只是一墙之隔而已,却如此天差地别。
她亦见过许多女子筋疲力尽终于诞下孩子,却被众人忽视,她看着那些产妇的丈夫和亲人是如何关心爱护新出生的幼儿,却忽视为此辛苦万分的母亲,她也曾亲眼见过一位产妇因此一步步走向产后抑郁。
从那时起她便坚定了不婚不育的想法,她没有那么大公无私,任劳任怨去为那些男人生孩子,男女平等的现代都尚且如此,更何况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封建时代。
在这里女子本就卑微,她才不会将自己的未来全部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
只是,此举却伤了崔婉的心,谢扶桑内心很是愧疚,总想做些什么去弥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