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
自疫灾得到控制之后,城中好事便一桩接着一桩。
先是郦妃诞下一皇子,因其一出生城中的疫病便被平息,陛下龙颜大悦,为其取名为佑,寓意其能得上苍庇佑。
谢扶桑总觉得这郦妃产子太过巧合,为何她入宫几十年都没子嗣,偏偏去年有了身孕,何况之前谢扶桑入宫为朱翊诊治时,曾听御医说郦妃的孩子应会在近两月后出生,如今竟提前了近二十天。
思来想去后,谢扶桑觉得许是这御医没算准吧。
毕竟郦妃若是因这城中疫病受到了惊吓,提前几十天产子也是有可能的。
陛下新增一子,且是在疫灾得到控制之后诞生的,按理说本应大凉上下举国庆贺,但因郦妃身份特殊,郦妃为且勒国王爱女,大凉建国后,两国为结秦晋之好以平息战乱,故让郦妃远嫁大凉。
因怕郦妃之子地位过高,日后且勒国势力会扶其上位,插手大凉朝政。
陛下便未让群臣大肆朝贺,亲自厚赏抚慰了郦妃。
谢家近日亦出了一门喜事,谢衍长子谢陆终于娶了妻,便是大凉人人称赞的秦九将军,两人同朝为官,且具是武将,一时之间二人的成婚成了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金玉良缘。
谢扶桑在谢府休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已无大碍,疫灾既已平息,也是时候论功行赏了。
江宴官职本已是极高,皇帝只好赏赐其数十车绫罗珠宝。
萧穆在抗击疫病中表现卓著,才能尽显,皇帝便顺其想参军的心意,特破格赐了他都尉之职。
至于其他人亦是该提拔便提拔,该封赏便封赏。
皇帝这次依旧毫不收敛地表现出对谢扶桑的喜爱,此次封赏又将她放在了最后一个,可谓十足显眼。
皇帝缓缓开口:“谢家的小丫头,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让宫中御医都望尘莫及……”
谢扶桑匍匐在地上差点被口水呛死,这皇帝总爱给她戴高帽,她的医术断没有皇帝口中那般夸张,不过是这几次碰巧都让她撞对了做过的难题罢了。
“朕特封汝为永和公主可好?”
皇帝一通夸赞过后,说出了赏赐。
谢扶桑匍匐在地上沉思,这皇帝不会在给她下套儿吧?
将她封为公主,大凉周围邻邦诸多,万一以后大凉要与别国和亲,这皇帝的女儿不够,岂不是还要让她顶上。
这也太不值了,谢扶桑在心中摇头拒绝。
皇帝倒是不知道谢扶桑心中所想,他昨日想了一整夜,之前他瞧着谢家的小丫头和翊儿天作之合,且那日除夕宫夜他瞧着翊儿似乎也对谢扶桑有意,故而当夜他和皇后将翊儿诏过来问话。
本想着翊儿若是真对她有意,到时候再同谢衍商量下,将两人婚期定下来,谁知那日朱翊却说他对谢扶桑只是救命之恩的感激之情,并非男女之意,撇清了两人的关系。
既然谢扶桑做不了自己的儿媳妇,他便想着不如趁此机会封她为公主,做自己的义女亦是不错。
且他为谢扶桑挑的这个封号极好,永和寓意万事太平,有了这个封号地位便不输皇子。
见谢扶桑埋头迟迟不肯谢恩,周围还有许多大臣看着,皇帝觉得自己有些没面子,他故意沉声问道:“怎么,朕给你的封号,你不满意?”
谢扶桑开口道:“若是臣女说实话,陛下可不要生气。”
话语倒是十足恭敬,只是这语气像是对熟友交谈似的。
皇帝顿时觉得自己更掉面子了。
“你先说,朕倒要看看你有什么由头拒绝。”
皇帝为了挽回面子,故意端起了架子。
谢扶桑跪直腰板,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皇帝,小心翼翼问道:“既然是奖赏给我的,那我能选一个自己想要的奖励吗?”
“嗯。”
皇帝未经深思熟虑,本能地同意。
谢扶桑侃侃而言:“臣女觉得,得了这个封号,就像被人给立了人设,此后臣女一举一动都要被世人监督,需步步谨慎,做一辈子善事,守着这个人设,方对得起永和二字。”
“若是有一件事做的不合众意,便会被招来骂名,所以臣女并不想要什么封号,况且臣女本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之人,臣女之所以不遗余力救治众多疫病患者,不过是怕自己亲眼瞧见百姓受疫病折磨,若是袖手旁观,平白使自己心中难受,自责愧疚罢了。”
“既是为了自己,又怎配得上永和的封号。”
谢扶桑滔滔不绝又在朝堂之上侃侃而谈,说了一些在外人看来不知好歹的话。
“哼!”
御史中丞没忍住轻嘲了一声。
谢扶桑看向那个发音源,又是那个多嘴毒舌的老头,她面上顿时装作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问道:“御史大人,您是对我的话有什么异议吗?”
‘对我的话有什么异议?’这本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话语,皇帝在朝堂上就经常对他们说:‘若是诸位爱卿没有什么异议的话,便散朝吧。’
可谢扶桑又偏偏加上‘您’这个敬词,且故意用一种无辜的口吻说道,一时之间御史中丞也不好说她无礼。只好吃下这个哑巴亏,不服气地回道:“没有。”
谢扶桑见状这才满意了起来。
皇帝见谢扶桑不是单独让自己掉面子,而是一碗水端平,让大家都掉面子,也满意了起来,他问道:“那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只要不是作奸犯科之事,朕皆允。”
“臣女如今还未想好,陛下可否将这个奖赏延期,等臣女想到之时再来兑现。”
皇帝总感觉是自己太过纵着她了,如今这小丫头好像开始蹬鼻子上脸了,不过仔细想想,他倒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好说道:“那朕,就勉为其难答应吧。”
谢扶桑闻言立即欢喜地回道:“臣女叩谢陛下隆恩!”
皇帝当着众臣的面行完奖赏后便下令散朝。
谢扶桑瞥见走在自己前面的萧穆,小跑着跟上去,对他说:“恭喜你心愿得偿,前段时间误会了你,对不起啊。”
“不打紧,不过我倒要谢谢你。你当日送的那封信,让我有了理由说服自己。”
萧穆似乎变得更加成熟了,言语之间也多了些谦虚稳重。
谢扶桑听他如此毫不吝啬地表示感谢,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没做什么,你心中本就有了主意,不过只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罢了。”
当日,她从萧虞口中得知了萧穆的过往,她便一直觉得萧穆藏拙是因他还未放弃自己的理想,为了有朝一日他可以参军,且有足够的能力保家卫国。
是以离开萧府那日,她将赵武灵王推行胡服骑射的故事写于信上,托人给了萧穆。
赵武灵王为富国强兵敢变祖宗之法,不顾公子成等人“易古之道,逆人之心”的反对借口,依旧坚持着胡服,习骑射。
正是因为他不拘泥于先人之规矩,敢于打破先人留下的禁锢,才使赵国国力大大增强。
赵武灵王面对整个国家反对的声音都丝毫不退缩畏惧,萧穆自然也可去打破萧氏先祖定下的规矩,去入朝为官实现自己的理想。
“谢姑娘,请留步!”
一个小太监叫住了她。
谢扶桑看着来人陌生的面庞,她在宫中也就和帝后二人以及二皇子有些交集,他们身边的太监谢扶桑也都见过,可这人她是一点都没有印象,她开口问道:“何事?”
小太监同萧穆行了个礼,对谢扶桑说道:“贵妃娘娘有请,还请谢姑娘前往含清殿一趟。”
“贵妃娘娘?”
谢扶桑面露疑惑,她同贵妃娘娘并无交集啊,无缘无故喊她做什么。
小心使得万年船。她有些怕这小太监是冒充萧贵妃身边之人,故意将她带走暗害她的,毕竟她最近风头有些过于旺盛了,这皇宫的井中不知淹死过多少显眼包,可不能再多添个她了。
她将目光看向萧穆,有些询问的意味。
萧穆是萧贵妃的侄子,他应该了解萧贵妃身边之人。
萧穆瞥见她的眼色,在旁开口安慰她道:“确是我姑姑身边的人,她不会伤害你的,放心去吧。”
谢扶桑这才放心跟着小太监走了。
含清殿内,萧贵妃一身华服站在窗前,对贴身宫女蔓荆说:“你说我当年是不是太固执了,白白害了绮怀。”
蔓荆拭去眼角的泪,强忍悲痛安慰道:“娘娘别这么说,长乐公主的病会治好的。”
“你不必用谎话来安慰我。”
萧贵妃苦笑道:“她这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御医都束手无策,我如今请谢姑娘也只是撞撞运气罢了。”
萧贵妃看着窗前的景色,如今天气依旧寒冷,可含清殿前的花草经过细心养护依旧绿意盎然。
她不禁低声道:“…缠绵思尽抽蚕茧,宛转心伤剥后蕉,宫墙之中容不下两个人的长相守,却容得下无数女子无疾而终的守望。”
“贵妃娘娘!”
蔓荆立即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提醒道:“隔墙有耳。”
萧贵妃笑了笑,不屑道:“怕什么,总归没人会懂。”
“她,也不会。”
萧贵妃喃喃道,像是在同蔓荆说,又像是同自己说。
……
蓬莱殿内,皇帝正在漫不经心地翻着架子上的书籍,他开口问身旁站立的江宴:“可查到什么了。”
江宴拱手回道:“负责看守夜弥人的将领已经承认他们是前朝余孽,夜弥以西多矿山,这几年他们拿着鸡毛当令箭,自称是陛下授意,迫使夜弥人没日没夜为他们开采矿山为其铸造兵器,极度压迫之下,那些夜弥人才会不惜代价也要在渭城刺杀我们。”
“此次疫病也是他们无意之间从夜弥人身上发现的,且找到了预防之法,故意布下此局,试图不费一兵一卒行复国之举。”
“为何这几年竟没有一丝消息传出?他们竟能瞒得滴水不漏!”
皇帝有些气愤,连带着放书的力度都重了些。
江宴解释道:“尹河以西多山,几乎快与外世隔绝,且消息不便,又有同伴帮其打掩护,这才没消息传出。”
那些前朝余孽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捅出这么大的动静,皇帝这次铁了心要彻查到底,他开口对江宴说:“我倒不信一个小小的将领便能完成这些事情,背后之人可有查到?”
“尚未。”
其实江宴已有怀疑对象,只是那人将自己撇的极为干净,他如今没有证据便只好先不将此告诉陛下。
皇帝摆摆手,有些疲惫说道:“下去吧,朕想独自待一会儿。”
谢扶桑本猜测萧贵妃此番喊她过去应是为看病之事,可奇怪的是萧贵妃只同她谈了会儿话,便让她回去了。
方才萧贵妃言语之间具是问她对一些事情的看法,似乎是在考量她的品德之性,实在是让谢扶桑捉摸不透她的意图。
她正漫不经心地沿着含清殿外通往正路的木廊上走着。
“谢小姐!”
一人又叫住了他,这轻佻地声音,还喊得声音如此之大,她又不聋,就这么些距离至于吗。
谢扶桑转头去瞧,果然是朱翊,她顿时有些面色不善,这二皇子肚子里一肚子坏水儿,让她捉摸不透,他这次叫住她定没什么好事。
朱翊一副十分熟稔的模样拉着谢扶桑走到木廊边上,他低声说道:“我来求一副药。”
说话就说话,他那一副十分暧昧的神色是什么鬼,谢扶桑更加捉摸不透这朱翊脑中到底在想些什么。
碍于他是皇子,还是未来极大可能继承正统的皇子。
谢扶桑只好礼貌说道:“二皇子想求何药?”宫中那么多食君俸禄的太医他不找,怎么偏逮着她一个人可劲儿薅。
只是她心中再不满,此时还是迫于权势低下了她那高傲的头颅。
朱翊朝她伸伸手指,眼神暧昧不清,示意谢扶桑附耳过来。
搞什么?要个药还神神秘秘的,谢扶桑心中更不满了,只是她依旧乖乖地附耳过去。
朱翊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两人姿势尽显亲密。
朱翊话一说完,便见谢扶桑面上和耳朵顿时红了起来。
他,他竟然要使那种东西重振雄风的药,谢扶桑之前给他把过脉,朱翊那方面确实没问题,那他要那药就应是用在那上面的了。
竟没想到,他竟是一个断袖!
谢扶桑就知道这朱翊平白无故叫住她没什么好事。
“我,我没这种药,二皇子还是好好端正一下自己的思想吧!您肩上可是有为皇室开枝散叶的使命的。”
谢扶桑规劝完便红着脸转身飞快离开了。
站在原地的朱翊抬眸去看不远处的江宴,瞧见他面上的神情,朱翊顿时喜笑颜开了起来,又中招了!果然啊!谢扶桑就是江宴的弱点,这招真是屡试不爽。
今日又让江宴吃了瘪,朱翊很满意地离开了。
含清殿和蓬莱殿临近,江宴方才经过含清殿前的正路时,听见有人在喊谢扶桑,他下意识去看,便瞧见了方才令人恼火的场景。
这些日子谢扶桑也未进过宫,和朱翊应并未有交集才是,可方才他在远处瞧着他们二人相处甚是亲昵,竟不知他们何时关系如此要好了。
江宴如今的内心可谓是十足的酸闷不堪,他截住一旁红着脸小跑着的谢扶桑,拉住她便往一旁的小路走去。
谢扶桑刚应付完朱翊那个腹黑鬼,还未跑多久便又遇见了在此路过的江宴,他拉着自己二话不说便往无人的地方走去。
她顿时反应过来,好啊!江宴应也是向她要那种药的,他和朱翊不知道何时处在了一起。
不过也是,听闻他们二人自小便在一处长大,想来定是日久生情了。
他们两个还故意表现出对她在意的模样,尤其是朱翊,还哄骗她说江宴对她有意思。
合着她早就成了他们二人之间不为世俗伦理所容的关系的挡箭牌!之前的种种不过是做给外人的假象罢了。
想通其中关键,谢扶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用各种谎话将自己哄骗的团团转,还以为她当真脑袋不好使,一辈子都被他们蒙在鼓里不成?
江宴将她挤到墙角,瞧着她面上久久散不去的红晕,她这样分明十足动人好看,可江宴却觉得她面上的两抹桃花色极其碍眼。
他不过因着疫病和谢扶桑分开了些时日,怎的突然她便对朱翊动了心,面上会因朱翊有了小女儿家害羞的神态。
瞧着她这副模样,江宴心中越发堵胀,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谢扶桑靠着墙抱胸好整以暇看着江宴,她倒要看看他这次又要怎么哄骗她。
“在你心中,到底是如何看我的?”
江宴捏着谢扶桑肩膀问道。
他本以为经历过在回京路上半年的朝夕相处,谢扶桑对他也是有感觉的,可方才的画面,让他反应过来,这一切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怎么看你的?
谢扶桑靠着墙在心中嗤笑道,当然是拿她做挡箭牌坏的蔫透儿蔫透儿的死渣男了。
瞧着他这副假惺惺的深情模样,当初他就是这样才让自己误以为他喜欢自己。
所以很多时候她总是有些想逃避江宴的神情的,可如今她再瞧着他面上的深情模样,一言以蔽之,如今只会让她觉得恶心。
见谢扶桑不肯说话,江宴有些苦涩地开口道:“我心悦你,我想娶你。我不信你从未察觉过我对你的心意,为何你总要逃避?”
呦呦呦,演的还挺逼真,可惜啊纸终究包不住火。
要不是她今日发现了朱翊话语中的漏洞,凭借着蛛丝马迹推测出了他们二人不可与外人道的关系。恐怕她真要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了。
谢扶桑不想再看他演下去了,想要结束这场谈话,于是冷声道:“我不会嫁给你的,这上京城比我好的姑娘多了去了,江宴将军还是找别人吧。”
不知为何,她本也没想过与江宴成婚,可如今得知他是为了拿她当挡箭牌才娶她的,心中竟莫名觉得难过,可是既不在意为何要难过。
江宴轻笑一声,眸中有些不敢置信,反问她:“让我找别人?”
原来在她眼中,他便是可以随随便便娶别的女子做妻子的人。
母亲小时候告诉他:“感情之事,不可强求。”
可他偏不信,水滴还能石穿,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不信自己不能让她回心转意。
他开口追问道:“你不愿嫁给我是心中有了别的人吗?”
见谢扶桑不回答,他继续问道:“二皇子?你喜欢他?”
谢扶桑不回答,他便一直问:“还是萧铭?”
谢扶桑有些受不了了,她心中也有些酸胀,他怎么可以为了找一个挡箭牌,就故意设计这些深情戏码来哄骗自己。
她刚刚都说了,此事让他找别人,这上京城多的是愿意为了一个将军夫人的头衔不介意那种事的女子,可他倒好,可着她这颗树上吊死,追着她一个人使劲儿骗。
偏偏这事牵扯到二皇子,便是皇家秘辛,碍于皇家颜面她便不能吐露出半字。
况且这里四下无人的,以他和朱翊二人自小长大的深厚感情,谢扶桑真怕若被江宴发觉她知晓他们的秘密,到时江宴会不顾曾经的情义,为图安稳,杀她灭口。
于是她只好找其他由头对江宴说:“你别瞎猜了,都不是。为何在你们眼中女子就非要嫁人生子不可,难道在这世道,女子就只有一条出路吗?若不是怕母亲伤心,我定会做个孑然独立云游四海的女道士。”
谢扶桑推开他,立刻从此处离开。
“若不是怕母亲伤心,我定会做个孑然独立云游四海的女道士”
谢扶桑最后一句话在江宴脑海中再次出现。
江宴反应了一瞬,想明白了什么,面上突然云开见日,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