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江宴走后,谢扶桑的生活似乎哪里都没变,却又似乎哪里都变了。
从前她很少想起江宴,可直到他出征后,她现在看到江府的一切似乎都能想起他。
江宴出征满一月时,府中收到了他的来信。
谢扶桑坐在桌前,一字一句细细读着他信中的话。
江宴信中的内容十分简短,只是告知谢扶桑他行军到了哪里,是否顺利,随后便是询问她近来如何,是否有听他的嘱咐,京中有没有发生什么趣事。
谢扶桑看了一眼旁边新的信封,这是方才银花为她拿来让她写给江宴回信用的。
她伸手拿了一张笺纸,铺平后,染着墨汁的笔尖刚落在纸上,她便即刻收回了毛笔。
犹豫片刻,她拿起江宴的来信,在信的后面,开始落笔。
方写下一笔,她便发觉如此这般会晕染了江宴的字迹。
谢扶桑立刻放下毛笔,拿起来信轻轻吹了起来,待墨汁干透,她细细瞧了瞧江宴的字迹:“还好写的不多,没有沾染了他的字。”
谢扶桑拿起方才的笺纸重新写了起来。
半响后,落笔终于完成,她看了一眼桌子上崭新的信封,正要伸手去拿,将信装起来,临到手时,她犹豫了。
手指移向旁边,她拿来纸胶,小心翼翼地将她写给江宴的回信和江宴的来信粘在了一起。
两张纸的背面贴合的极为紧密,不生一丝嫌隙,不仔细看还会让人以为是一张纸写的。
她将粘合好的信纸重新折叠好,放回了江宴来信时装的信封里,随后将信放在了她梳妆的匣子里,细细藏好。
江宴出征每满一月,府中便会收到他的来信。
满三个月时,江宴在信中告诉谢扶桑,他已将至交趾边界。
此时正值孟秋时节,苍梧山云雾缭绕,翠意盎然,周围有着天然的山峰筑成的关隘,是驻扎军队的好地方。
江宴率领十万大军忙碌了一夜在此安营扎寨。
众人刚修整两日,这日早晨,江宴提笔正准备给谢扶桑写信。
白及在帐篷外说道:“将军,有情况。”
“进来。”
白及走至江宴桌案前低声道:“斥候在二里外发现了交趾士兵。”
江宴放下手中的笔,看向白及:“我们刚在此驻扎,交趾便找到了这里?”
“看来,军中出了奸细。”
白及询问:“是否需要属下前去彻查?”
江宴抬手制止他,“此刻大肆彻查奸细,只会搞得人心惶惶。”
江宴沉思片刻,说道:“你去传令,自今日起,军中所有人不得与外界通信,信鸽诸类一律不许放至外界。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一律不得离开营地,违令者,军法处置。”
“那朝廷那边。”
“亦是如此,待此战过后,我自会向陛下请罪。”
时已至仲秋,上京城中树木纷纷开始枯黄凋零。
今日又是初六,是往日江宴回信该到的日子。
谢扶桑一早便在府门口徘徊,时不时朝南边城门望去。
银花将一件薄披风为谢扶桑披上:“秋晨凉,夫人何不去屋中等着,在外面待久了小心得了风寒。”
谢扶桑拢紧披风,立刻转过头向城门反方向走了几步,随后说:“我没等信啊,我只是晨起出来散散步活动活动筋骨而已。现在活动好了,回房去喽!”
银花无奈摇摇头,懒得去拆穿她。
谢扶桑待在房中看了一日书,一直注意着府中动静,时不时便瞥向府门口。
可将至黄昏了,府中仍未有送信之人过来。
她披上薄氅,在院子中不停踱步。
“您这边请。”
谢扶桑立刻转过身去:“来……”
待看清来人后,话到嘴边,她低声说了一句:“来客人了。”
对面之人是凌霄和一个黑衣男人,黑衣男人面带银色面具,将面部遮挡的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黑瞳。
听到谢扶桑对他们二人说话,黑衣人略点了点头,凌霄作揖对谢扶桑行礼:“夫人,这是将军的一个朋友,要去将军的书房取些东西。”
谢扶桑点点头。
凌霄领着黑衣人前去书房。
“他还没消息吗?”
“一个月了,府中朝中都未来信。”
谢扶桑听见了他们二人的交谈。
待他们走远,谢扶桑向银花询问:“那个人为何带着面具?”
“听闻早年一场大火将他的面庞全部烧坏了,怕吓着人,这才遮上面具的。”
“全部烧坏了?”谢扶桑似乎有些不信。
“凌霄是这样说的。”
是吗,若他面部真如凌霄说的全部烧毁了,想来当初那场火定是极大,可若真是极大,那他为何嗓子未受到丝毫损坏,她方才明明听到他的声音很是清朗动听。
银花见谢扶桑不说话,开口询问:“夫人在想什么呢?”
谢扶桑回过神来:“突然有了一个猜想。”
“什么猜想?”
谢扶桑神色莫测,“日后你就知道了。”
秋日将尽,上京城顿时变得愈发萧条肃穆了起来,朝堂一如秋末的肃杀萧条。
朝堂之上,朱钧身着一袭明黄色织金龙袍端坐在龙椅上,面色不佳。
御史中丞率领一众党羽在殿内匍匐,声嘶力竭高喊:“陛下,骠骑将军拥兵自重,已两月有余未向朝廷汇报军情,其心不忠不可不防啊!”
御史中丞话音刚落,便有另一名臣子接续而上:“陛下,四年前岭南之战我大凉损失了多少名臣良将!就连大皇子也……,往事历历在目,未免重蹈覆辙,实在不可不防啊!”
“陛下,岭南之战太过惨烈,骠骑将军被吓破胆如今是否已暗中投靠他国也未可知啊!”
“陛下,谢内史与骠骑将军为姻亲,若让他继续掌治京师,倘若骠骑将军当真已投敌,二人内外通敌,我大凉危矣!”
谢衍也匍匐在地:“陛下,臣心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岭南地势复杂,距京千里有余,骠骑将军定是遇到了麻烦,才一时未向朝中传信,还请陛下再多给他些时间和耐心!”
郑通判说道:“谢内史!骠骑将军此次出征可是率领了十万士兵,若是真如你所说,他遇到了麻烦,一时无法向朝中传信,那余下的九万多名士兵可是全都涉险,一个都不能向朝廷报信?”
“当年谁不知江宴率领三百铁骑就将乌雎王室灭了,而交趾所有国土零零总总算起来,不过只如我大凉一城之大,如今给了他足足十万士兵,去灭那蛮夷之国,还成羊入虎口,遭到麻烦了?”
谢衍道:“郑通判,若真如你所说的,平定交趾如此简单,陛下当初又为何会给骠骑将军十万士兵?”
“你年纪尚轻,未曾率兵平定过蛮番,可陛下却有经验,但凡当年同陛下南征北战的人都知道,交趾多山脉密林,密林之内瘴气蚊虫繁多,且交趾人擅舞象,可指挥众象入战场杀敌,一象出可敌过百余名精兵铁骑。”
“且他四月初率军出发,夏末秋初才至交趾边境,那时天气依旧炎热,蚊虫瘴气繁多,众将士一路长途跋涉,皆疲惫不堪,虽说有十万之众,却不敌素日三万精兵,纸上谈兵谁不会,岂是你说的那么简单!”
骆太师附和了谢衍一声:“黄毛小儿仗着自己读过几本兵书,就开始信口开河了。”
此话一出,郑通判顿时涨红了脸,偏偏骆太师威望极大,他不敢反驳,也反驳不得,只好忍气吞下。
其余大臣见如今僵滞起来了,又齐齐喊道:“陛下!国家大事,谨慎为上,不可不防啊!”
“还请陛下先行惩治江家,以震慑骠骑将军,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朝堂上乱糟糟的,吵闹声不绝于耳,朱钧头痛不已,最后他无奈高和一声:“够了!”
“江家和谢家的忠心朕都看在眼里,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骠骑将军因地制宜,因情施策,情有可原,此事到此为止。待来日他凯旋,再行询问详情。”
曹兴随即高喊一句:“散朝!”
翌日,江靖在渠林县收到了朝中消息,气得他猛拍了客栈房中的桌子:“他奶奶的,说宴儿谋反,我谋反宴儿都不可能谋反!”
周之道连忙瞧了瞧门外,见没人听到,急忙说:“将军!您这急性子究竟何时才能改改?!您这话要让有心人听了定要大做文章!”
江靖怒哼了一声,“仗着我这几日没在朝廷,就蹬鼻子上脸了,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来踩宴儿一脚。你说,这气我能忍?”
周之道字行中,与江靖早年相交,凭借出众的才智一直跟在江靖麾下为他出谋划策,如今在朝为一名五品文官,官职很是清闲,故而近日也随着江靖来到了渠林县。
周之道见江靖又是这般被怒意冲昏了头脑的模样,竟说些浑话,他也掀起江靖的痛楚来了:“这么些年您孤寡半生,还没吸取教训吗?若不是您当年这急脾气性子,将柳溪气得遁走到了西北之地,恐怕这些年您早就儿孙满堂了!”
江靖闻言,也面露懊悔之色:“所以我这不是听到她的消息来寻她了吗?”
周之道不依不饶:“这么些年您听风就是雨来寻柳溪的次数不下百余次了吧!可每每都是无功而返,这次亦是如此。您失落返京总是道:是消息有误!您难道就没想过或许并非是消息有误,而是柳溪故意躲着你?”
江靖虽易冲动,却也不笨,他有几次明明都瞧见了柳溪,最后却总是将人追丢了,他心中也有些猜测,柳溪定然还是在生他的气,只是他好面子,不愿承认罢了。
所以他后来得知谢衍的女儿是柳溪的亲传弟子后,便想借谢扶桑之口邀柳溪回京,于是一年前江宴来请他去谢府提亲,他二话不说就去了,好说歹说最后劝说谢家将女儿嫁到了他们江家。
谢扶桑嫁给江宴后,他曾明里暗里让谢扶桑邀柳溪回京,结果那谢家的丫头和柳溪一个脾性。
她当时怎么拒绝他来着?
她说:“师父是个有主见的人,她既不想回京自有她的道理,我这个做徒弟的哪能逼迫师父。”
任他如何劝说,她都软硬不吃,真是柳溪交出来的好徒弟!
江靖听了周之道的话,面上有些挂不住,嘴硬道:“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怎么就可着我这个错处一直拎起来絮絮叨叨。”
“那您这个错处究竟何时才能改正呢!”
周之道似是厌倦了,故意给他泼冷水:“我看您也别白费力气了,当年您意气风发,面容俊秀时,她就因受不了您这个脾性躲您躲到了千里之外,如今您一把年纪,形容不再,人家柳溪再回来图您什么?”
“图您一把老骨头,脾气风风火火,为了面子,继续阻止她行医救人?图您霸道蛮横,迫使她放弃自己热爱的医术,一辈子待在宅院里给您相夫教子?”
江靖被他说急了,骂道:“好你个周行中,如今说话真是歹毒啊!净往我伤口上撒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