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名
皇帝自紫宸殿出来,率领一众朝臣入了宣政殿。
他看着殿中匍匐在地上的谢扶桑,面色稍缓:“起身回话吧。”
谢扶桑站起身说道:“臣妇可以证明夫君并未投敌叛国,也绝不可能投敌叛国。”
御史中丞在一旁嘲讽道:“证不证明可不是只靠一张嘴来说的。”
谢扶桑睨了他一眼:“我自然不像某人,整日耍些嘴皮子功夫就将自己当做国家栋梁了,觉得大凉离了他不行了,太阳离了他不会转了。”
“你!”
谢扶桑没再理他,她朝后看去:“进来吧。”
话音落,一身穿黑衣,身姿挺拔,面带银色面具的男子走入殿中。
有人不满地说了句:“这朝堂上如今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了。”
“这朝堂上果然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的。”面具男子人未到,声先至。
他走至谢扶桑身旁,朝龙椅上的人跪下。
“父皇”
殿中一时乱了起来,黑衣人摘下面具,露出真容,竟和已战死在岭南的大皇子模样十分相似。
朝堂顿时低语声四起,间歇夹杂着阵阵惊呼。
“儿臣不孝。这几年未能在父皇身边尽孝道。”
朱钧眸中具是不可置信。
“煜儿?”他轻声唤了声,似乎怕声音太大将来人惊走了。
跪在大殿中的黑衣男子拱手应道:“儿臣在。”
朱钧激动得甚至有些站不稳,被曹兴搀扶着踉跄着走下龙椅,走到黑衣男子面前,弯腰亲自将他扶了起来,仔细看了看他,半响后,强忍着泪水,大声笑道:“煜儿还活着,煜儿平安无恙啊!天佑我大凉!”
朱钧连忙拍了拍曹兴,“快,快将此事告诉皇后。”
曹兴面上的神情也被朱钧渲染了十分,见此感人情景,他白净的面庞不禁划过几滴泪,听了皇帝的吩咐,立刻吩咐一名小太监前往凤阳宫报信。
殿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众人都在侧耳仔细听着皇帝与大皇子的谈话。
朱钧语气中带有责怪意味:“四年了,既然你还活着,怎么不向宫中传消息?你可知你母后有多担忧你吗?”
朱煜低头遮下面上因想起岭南之战而抑制不住的阴冷神情,一瞬后,他调整好自己的神态,面上又恢复了素日隐藏在面具下的淡漠神情,声音冷沉,开口解释:“四年前岭南之战,常山率领前锋前去巴尔德山探查地形,我率余下部众驻扎在原地等候消息,军中出了奸细,暗中与岭南山匪里应外合致使我军惨败,我当时身受重伤,被属下拼命护着才侥幸撑到了骠骑将军率领援军的到来。”
“只是当时我无颜面对众多死去的大凉将士,随后又听闻二弟和三弟接连出事,我便发觉似有背后之人在布局筹谋暗害大凉皇嗣。”
“思量之下,我便同江宴将计就计,对外宣称我已战死,想以此使背后之人放松警惕,露出马脚。只是那些人行事实在太过缜密,儿臣还未能查出幕后主使。”
朱钧面上闪过一抹痛惜,他拍了拍朱煜的肩膀,感慨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朱煜敛眸,遮下眼底的情绪,他方才说的话并非全是真话,当年他率兵刚至岭南安营扎寨,骆珩便独自骑马寻他而来。
那夜骆珩至他营帐内称要与他谈心。
他未曾防备,被骆珩用蒙汗药迷倒。
随后在骆珩的劝说之下,他的侍卫将他连夜送离了营地。
然而他走后没多久,军中奸细与山匪突袭,骆珩被敌方认成大皇子,奋战之后惨死在岭南,随后被敌人一把火烧得面目全非。
等他醒来,已至天明,他的贴身侍卫递给了他一封信,是骆珩写给他的——
子晔贤弟亲启:父心不诚,欲借岭南之役暗通匪众对汝不利。吾劝之弗行,不忍其一错再错,故瞒父私遁岭南,欲李代桃僵救汝脱险。自古忠孝难两全,生与义不可得兼,伏愿以吾之鲜血,再换父之碧血丹心。然父躬亲抚养,至吾成立,养育之情未曾报还,珩心中有愧,恳乞子晔矜悯珩之愚孝,庶父侥幸,保卒余年。珩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汝之恩德。
朱煜读完信顿时惊觉不好,他急忙返回营地,可看见的却是一片布满焦黑色尸体的狼藉之地。
骆珩信中虽说岭南之战的惨败是其父骆彧宏背后操纵的,可朱煜一直心存疑惑,当年陛下率众起义,欲平乱世,建新朝,是骆太师率领一众儒家学子投靠陛下,才使得陛下安邦定国的愿景得以很快实现。
也因此,骆太师早就被盖上了背叛前朝的印记,与前朝余孽势同水火,骆太师定不会与前朝余孽联手,可岭南之战明明还有前朝余孽的参与,这其中定还有其它隐情。
于是岭南之战后,他以江宴部下的身份随他平定了岭南多处山匪,活捉了几个参与岭南之战的山匪,只是不论如何盘问那些山匪,他们都只称当年之事是骆彧宏指使的。
四年来,岭南之战惨败的背后隐情毫无进展,一切线索都指向骆彧宏,是已他心中动摇,隐约觉得当年之事确为骆太师所为。
直至今日,骆琮与他说的一番话,让他打消了对骆太师的怀疑。
不过他今日来朝堂认回皇子身份,可不是为了岭南之战。
朱煜向身后朝臣朗声道:“当年骠骑将军率三百骑兵面对乌雎王室都未曾胆怯,如今又怎会因惧怕一个交趾而投敌叛国?”
朱煜退后一步,朝皇帝跪下:“儿臣自幼与江宴长大,深知他的脾性,江宴之所以未向朝廷传信,应是同我当年一样,他军中出了奸细,为防止当年之事重现,想通过隔绝一切消息传播,阻止那些奸细与外界通信,阻断他们的计划。”
御史中丞不满道:“大皇子殿下,这一切不过是你一人猜测罢了,如何能有证据证明他未投敌背叛大凉?”
“人心易变,或许当年骠骑将军确实是一片忠心,但这么些年过去了,谁能保证他还如从前一般忠诚?”
“何况,如今城中百姓闹得不可开交,势要让朝廷给出一个交代,如何就能因你轻飘飘一句话,忽视了城中万千百姓的心声?”
御史中丞话音刚落,郑通判急忙附和:“陛下,御史中丞所言及是,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如今当务之急是赶快平息百姓的怒火啊!”
郑通判说完,一些官员也连忙附和,请求陛下惩治江家,稳住民心,给百姓一个交代。
谢衍瞧见如今局势不利,急忙开口:“陛下,那些闹事的百姓不曾读过兵书,不曾亲自上过战场,不知道战场上瞬息万变,有诸多不得已,他们如今纷纷吵着惩治江家,不过是一时被表象迷惑了心智,被人拉着走罢了。”
“若此时当真顺了那些百姓的话,惩治了江家,恐怕会伤了功臣之心,有损我大凉气运啊!”
谢衍的话落,朝堂中另一些人开始附和谢衍,抵制惩处江家。
一时之间朝廷吵得不可开交,御史中丞侧过身对右侧的谢衍说:“谢府与江家有姻亲关系,自然会帮着江家说话,此事谢内史理当避嫌。”
朝堂之上,左侧的文官与右侧的武官就此事大吵了起来。
朱钧在龙椅上愁眉不已,他自然相信江宴不会投敌,可御史中丞的话也不无道理,如今城中已隐约有了暴|乱迹象,此事若不谨慎处理,日后定会留下隐患。
谢扶桑站在一旁,听着朝堂上口舌纷飞,心知此事若只将大皇子拉过来,筹码还不够,还需要再往她们这边添些筹码。
她开口道:“陛下,臣妇还有话要说。”
曹兴立即有眼力见的高喊一句:“安静!”
朝堂之上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殿中站立的唯一一个女子。
谢扶桑眸光瞥向御史中丞,问道:“敢问御史中丞,倘若大皇子亦或是二皇子领兵出战几月未有音信,您可会觉得他们投敌叛国?”
御史中丞眼眸盯着北面金碧辉煌的墙壁,看着龙椅上方一块金色牌匾,牌匾上用玄黑色写上的“建极绥猷”四字。
眼神都未曾偏转,回道:“自然不会,大皇子和二皇子可是大凉的皇嗣,有血脉相承,怎会投敌叛国?”
谢扶桑点点头,同意了他这句话,复又问道:“那若是他们领兵出征几月未有音讯,朝廷是否会派兵相助?”
满朝都在等着御史中丞的回答,御史中丞的头颅不自觉抬得更高了,他高傲地回道:“这是自然,如今大凉皇室血脉稀少,当然要护住仅存的皇嗣。”
谢扶桑点点头,似在赞同御史中丞的话,随即朝朱钧跪下,朗声道:“江宴并非护国大将军之子,而是护国大将军的外甥儿,江宴真正的父亲乃是陛下,江宴的母亲也并非传闻中的柳溪,而是江黎。”
她当初为二皇子解毒时,曾在他后颈和头部施过一次针,那时她注意到了二皇子颈后的胎记,与江宴的十分相似,只是当时她未曾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巧合而已。
直到她为孙皇后接生五皇子朱遑时,亦曾在小皇子颈后见到了和江宴颈后一模一样的胎记,那时她心中开始有了一个猜想,只是未曾确信。
后来江宴出征后,江靖曾多次找她想让她将柳溪请回京城。
那时起,谢扶桑便开始好奇了,为何上京城众人都对她师父柳溪的态度如此特殊?
赏梅宴中,重臣乃至皇帝在得知她师从柳溪后,面上具是讶异不已,而江靖又多次想让她将柳溪请回上京。
谢扶桑发觉出不对劲后,便着人细细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原来柳溪当年与江靖有过一番纠葛。
江靖和柳溪早年相识,二人本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就在大凉建国前两年,柳溪远遁去了西北,建元六年,江靖远赴西北办事,回来后,便带来了一个八岁的男孩儿,称是他流落在外的儿子。
而建元六年柳溪也出现在了西北,江靖虽未提孩子的母亲是谁,但众人根据柳溪离开上京的时间,以及与江靖同出现在西北的巧合,都以为江宴之母应是柳溪。
但江靖是个暴脾气,从不让人提江宴的生母,上京城人碍于江靖的威胁,各个都将猜测埋藏心底,不敢随意在外与人讨论此事。
年岁一长,众人似乎也都淡忘了此事,仿若江宴本身便没母亲一般。
可谢扶桑自幼跟在柳溪身边修习医术,自然也为柳溪把过脉,从脉象中知道柳溪从未生产过。
如此,便推翻了江宴生母是柳溪的可能。
那江宴的生母又会是谁呢?
直到谢扶桑又听了一遍朱钧早年与江黎的八卦。
前朝破败后,曾持续了一段时间的乱世,乱世中沿用了前朝哀帝在位的年号,章兴十三年农历四月,朱钧与江黎结为夫妻,不久后朱钧出征乌雎,随后江黎在寻找朱钧时不幸失踪。
而江宴是于章兴十四年农历二月生的,这时间点如何都有些巧合。
谢扶桑脑洞极大,几乎刹那间她便有了一个猜想。
要知道建元六年,朱钧不单单只去了西北,在此之前,托勒王来信大凉,欲与大凉共商两国交好之事,条约之中也有许多利于大凉的约定。
彼时大凉还未兴盛,自然希望以和为贵,好好休养生息,故而大凉当即同意愿与托勒交好,互通贸易。
为示大凉诚意,朱钧派出了一个使团前往托勒商讨此事,其中便有江靖。
按理说,派出一个武将保护整个使团的安危,这无可厚非,可偏偏大凉派出的竟是名望地位极大的护国将军。
据说还是江靖自动请求出使托勒的。
而朝贡宴上,江宴与小托勒王裴移罗之间的诡异氛围,以及界山狩猎时出现的伪装成托勒人的刺客,江宴那时无意中透露出的对托勒的信任。
那时起谢扶桑便心存疑惑。
她之后曾打听过有关托勒的事情。
现任托勒王裴移罗如今十九岁,其生母据说是一个中原人,生前深受前托勒王的宠爱。
裴移罗早年还有一个哥哥,比他大三岁,名为葛禄萨罗,只是在建元六年,大凉使者离开托勒后不久,葛禄萨罗患重病不幸离世,若是他还活着,如今当和江宴一样的年岁。
建元七年,裴移罗六岁,其母在生产第三子时,因难产导致一尸两命。
前托勒王听闻此噩耗后,痛心不已,将全部心血用在了抚养裴移罗身上,最终于前两年病逝,托勒王位就此传到了裴移罗身上。
谢扶桑听到这些时心中倒未有多大起伏,直到她听到裴移罗的母亲、前托勒王最爱的女人于建元七年农历九月初九去世。
农历九月初九,这个日子实在太特殊了,这是当年岭南之战大皇子等将士战死的日子,去年那个时候,江宴夜爬高耸的望月楼,在楼顶喝醉了酒,让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劝下来。
当时白及对她说:“今日是大皇子的忌日。夫人好好劝劝将军吧,他在上面待好些时间了。”
可是,当年大皇子并未战死,这些年大皇子也一直在江宴身边做事,白及身为江宴的亲信,怎会不知?
可那日江宴神情上的落寞与伤心却并非是假的。
谢扶桑顿时又想到了一个细节,江宴当初在望月楼上一直在眺望西北方向,若他真是因岭南之事伤心不已,不应该向南方望去吗?
而望月楼是前朝一个皇子为悼念其母妃所建。
倘若江宴同前朝皇子一样,也是因悼念他的母亲……
一件件零碎的事情,一些些重叠的巧合,顿时在谢扶桑脑海中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答案。
倘若当年江黎并未死,而是已怀有身孕,意外之下被前托勒王所救,随后她得知朱钧另娶了妻子,心灰意冷之下,不愿再回大凉。
而前托勒王钟情于她,对她极好,江黎被打动后,自愿留在了托勒做王妃。
她的长子葛禄萨罗,也就是江宴,因是大凉的血脉,长相与托勒人有些差异,为了防止谣言四起,加之江黎想让他落叶归根,重回大凉。
前托勒王便以两国交好的名义,向大凉派出使者,并在此期间通知了江黎的兄长江靖。
江靖随后便自请护送大凉使者,送他们去了托勒,继续商讨两国交好的事宜。
在此期间,江靖暗中带走了江宴,并在回上京的路上,故意在大凉西北之地待了一段时间,让众人误以为江宴是他与柳溪的孩子。
……
倘若这个猜想是正确的的,那一切似乎就都说通了,难怪当初她为皇后接生后,在马车上,她对江宴无意提到一些后宅夫人生产时稳婆的阴私伎俩,江宴神色那般阴郁暗沉。
当时她对江宴说:“我曾听闻民间有一些接生技艺极为娴熟的稳婆,她们可以依靠按压产妇的一些穴位,导致孩子一直难以诞下,再趁产妇气虚无力之时,继续按压某些位置,致使产妇气血逆乱,形成妇人妊娠时常见的大出血症状。最后,一尸两命。”
江黎当初便是因生产时难产死亡,最后才一尸两命。
如今想来江宴当时应是联想到了他的母亲,才会那般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