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痛
谢府,银花听到府外马匹嘶鸣,急忙出府门去迎接,果然见谢扶桑从马车上下来。
银花面露欣喜,在谢扶桑身后跟着,问道:“夫人怎么今日这么早便回来了?”
她伸手接过谢扶桑臂弯间搭着的白色披风,唠叨道:“雨虽停了,可这初春的天气还是偏凉,夫人为何将披风脱下了?若是因此感染了风寒该如何是好?我瞧着夫人的脸色都被冻僵了。”
银花抖开披风,正欲为谢扶桑披上,却发现雪白披风上斑斑驳驳沾染了许多尘土,她急忙追问:“夫人可是摔倒了?可有伤到哪里吗?”
谢扶桑微微摇了摇头,声音眉眼具是疲惫之意:“备水吧,我要沐浴。”
夕阳悄悄下山,繁星跃上天幕。
银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敲了敲主室的门:“天气阴凉,夫人若是沐浴好了,便起身穿衣吧。”
屋内的人并未回应她,下一瞬室内突然传来器物碰撞的声音,银花心中惊乱,她急忙又敲了敲门,唤道:“夫人?您怎么了?您别一声不吭吓银花啊。”
屋内隐约传来几声轻浅的低声痛呼。
因方才有婢女进来送热水,房门并未从里面关上,谢扶桑素日沐浴不喜欢有人在旁边陪侍,银花此时也顾不得这些规矩了,急忙打开门。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很快又被合上,屋内的女子身着一身单薄的寝衣,腰侧的系带也只是潦草地匆匆被人系上,被方才吹向房中的堂风一吹,还能隐约瞧见里面的旖旎风光。
谢扶桑此时摔倒在地,额头和颈上冷汗涔涔,背上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沐浴后未曾擦干,晕湿了大片,她左手紧紧按着腹部,秀眉紧蹙,五官都因强烈的疼痛而微微扭曲。
银花赶忙将手中的姜汤放在了浴桶边的小几上,几步跑了过去将谢扶桑扶到了床上。
“姑娘这是怎么了?”
银花每每过度紧张谢扶桑时,总是觉得‘夫人’的称呼太过疏离,总爱称她为‘姑娘’。
谢扶桑按住了银花为她擦拭冷汗的手,强忍疼痛,语声无力问道:“我上次来葵水是什么时候?”
“两个多月前,”银花说道:“姑娘的体质与常人不同,向来都是每个季度来一次,前段时日刚过立春,如今算算也该到姑娘来葵水的日子了。”
“难怪,”谢扶桑低声道:“脉象弦滑确实是女子月事来临的脉象特征。”
银花面上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分,只是面上的忧虑仍未消散多少,她问道:“姑娘往常来葵水时从未疼痛的这么厉害,这次是怎么了,竟会如此难受?”
“想来是今日受了些寒吧。脉象微涩,体内生了些痰饮瘀滞。”
谢扶桑攥着被子的手紧了几分,说道:“总归也只会难受这几天,你去帮我弄些蜂蜜红糖水吧。”
银花仔细将谢扶桑用棉被牢牢裹住,小跑着将小几上的姜汤先行端给了谢扶桑:“姑娘先喝些姜汤去去寒气,我稍后便将蜂蜜红糖水送过来。”
乌云悄无声息爬上了黑色天幕,点点繁星被掩去了淡黄色光芒。
银花将汤婆子塞进了锦被中,接过谢扶桑用完红糖水的空碗,问道:“姑娘如今可觉得好些了?”
谢扶桑拢了拢被子,点点头说道:“确实没之前痛了,天亮后做些山楂糕吧,化除些我体内的瘀滞,正好,我最近想吃酸的了。”
银花笑道:“姑娘这喜食酸甜的口味还是没变。”
——
春难三日晴,这几日上京依旧春雨绵绵,乌云早早遮上了天幕。
这日清晨,鸟鸣声微弱,天色昏暗,耳边只于在窗外轻轻呼啸而过的风声。
谢扶桑又回到了城南破庙前的那条街道,春雨连绵,朦胧绵密,她又看到了在破庙屋檐下长身站立的青云,只是此刻的青云却是背对着她的。
少年梳着高挺的黑马尾,背影单薄孤凉。
谢扶桑站在了街道中间,右手没了那日撑着的天青色油纸伞,任由牛毛细雨打在她的脸上,顺着白皙脖颈划入背后,激起一阵凉意。
她像是不可控制地陷入了循环一般,又问出了那日她曾说过的话:“青云,如今正下着雨,你怎么一个人在破庙前站着?”
少年转过身来,面色苍白无比,毫无血色,腹部赫然有一个极深的血窟窿,少年缓缓开口问道:“为什么不向别人说出真相?”
谢扶桑顿时面露惊惧慌忙:“我”
少年打断她接下来的话,替她说了下去:“因为没有证据。你怕因我再与你的心上人有了隔阂,你怕他介意你对我的关心。”
“我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侍卫,你知道就算说出去,没人会信凶手是乌氏国相,就算有人信了,也不会因为一个侍卫就挑起两国争端,重燃边境战火,让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因为我已经死了,再纠结凶手是谁,如何惩治也于是无补,不若将此事瞒下去,你能少些麻烦,两国的边境仍可以粉饰太平,士兵不用被迫上战场,残酷的战争也能因此少了一场。”
“你怕了,你怕若真的挑起两国纷争,此次出战朝廷又会派熟悉西北地形的将领出战。”
少年微微一笑,再无往日的生机和看向她时眸中流转的在意关怀,只剩一片寒冷:“你怕领兵出征之人是你父亲或是你兄长,亦或是曾前往过西北的骠骑将军。”
“战场上瞬息万变,战士们九死一生,你不想再失去亲人了。”
谢扶桑脸色越来越苍白,她痛苦地为自己辩解:“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黎光初显,谢扶桑猛地惊醒,她双腿屈膝蜷缩在床上,将脸紧紧埋在锦被中,瓮声道:“不是这样的!”
为什么,为什么她当时瞒了下来?难道果真如青云在她梦中所说的吗?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为何要这么做,当时她刚从昏迷中醒了过来,脑袋昏昏沉沉,思绪都不甚清晰,可这些举动似是不经深思熟虑,顺从着她的直觉作出来的。
她心中的慌乱不安渐渐随着时间的流逝平息消散,腹中的疼痛接替过慌乱瞬间蔓延着攀爬上她的每一个感官。
床单似是有些濡湿,谢扶桑掀开了被子,黛青色床单染上了大片鲜红的血,妖冶的如同一簇盛开的重瓣红色蔷薇。
慌乱与恐惧如同躲在暗处的毒蛇瞬间游走在了她的心房,紧紧缠绕住了她,让她压抑地呼吸不得。
她并非来了葵水,而是——流产了。
“银花。”
银花方才在正房后的小室内便听到了谢扶桑梦中的低喊,急忙起身穿戴好衣服,匆匆跑去了正室,刚走至门口,便听到了谢扶桑轻声唤她。
她轻轻推开门,快步走到了床前,还未开口便闻到了一阵血腥味,她心下一慌问道:“夫人,您……”
谢扶桑脸色苍白,语气无力:“将我远处桌上的纸笔拿过来。”
未过多久,她匆匆写下两张方子,递给了银花:“我药房中缺了几味药材,凑不齐这方子上的药,你去药铺中抓吧,别让府中其他人知道了。”
银花自小跟在谢扶桑身边,也通晓些许药材的药性与主治,她看了眼纸上的方子,又想到谢扶桑如今的症状,顿时想到了一个可能。
她颤抖着问道:“姑娘,有孕了?”
谢扶桑未言语。
银花看着她惨白的唇色,又道:“当真保不住了吗?”
谢扶桑轻启苍白的唇,缓缓道:“我怀孕已有近两月了,若是推算起来,我在有孕初时,胎象尚未稳固仍与江宴有过同房之举,之后更是又频频吃了些滑利之物。”
“又因青云之死太过悲恸,我身体本就称不上强健,如此又怎会能护住胎儿?”
她似是有些不甘,又道:“怪我 ,医术不精,竟将有孕之滑利脉象把成了痰饮的滑脉脉象。”她戏谑苦笑,一字一字犹如说出这世间最令人悲痛的字句:“滑弦微涩,痰饮瘀滞。”
银花瞧见她如此模样,悲痛不已,她上前一步,跪坐在地上,拿出帕子为谢扶桑轻轻擦拭着手指间快要干涸的鲜血:“姑娘莫要太过自责了,小产女子最忌悲痛伤身。何况奴婢曾听闻过,一些女子有孕初时,妊娠症状本就不显,脉象亦是如此。”
“姑娘本就与常人不同,旁人葵水向来每月来一次,姑娘却是每季来一次,此次未能提前察觉到姑娘身体的异样,银花难辞其咎。”
谢扶桑苦笑道:“你不懂,银花,我伤心并非是因自己流产,而是因为我并未因此而感到悲痛。”
“母亲当年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下我,可我心中竟还因自己流产而感到有一丝庆幸。
若是当初我知道自己已有身孕,定会为自己生不生下腹中胎儿而苦恼万分,如今倒是上天为我直接否去了这个烦恼。”
她眸色露出一丝戏谑和厌恶:“我心底深处竟有一丝庆幸?银花,我竟会因自己流产而有一丝庆幸?!我这样的人太过自私可怕了,我甚至觉得自己根本就不配做母亲,上天想来也是知道我的本性,所以故意让我在发现它之前,在我未考虑清楚前,便让我失去了它。”
她眸色中浅淡的光亮暗淡了一瞬,她心中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因流产之事痛苦自责还是因青云之事悲痛愧疚。
银花攥住谢扶桑有些发凉的双手,哭道:“不是的,不是的!姑娘对待感情之事上向来迟钝,姑娘如今只是尚未准备好如何做一个母亲,尚未理清晰自己心中悲痛的情感。姑娘才不是冷血无情之人。”
银花匆匆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急忙道:“何况,姑娘不是曾说过,世人歌颂赞扬母亲舍大保小的举动,其实不过是变相地在道德绑架女子,让女子在一声声赞扬中,被迫或被引诱去做一个不求回报的牺牲者、无私的奉献者。这本就不能说是正确的,姑娘何必硬要拿姑娘母亲对待子嗣的原则强行框束自己?”
“就算姑娘如今当真不想要腹中子嗣,孩子尚未出世前,姑娘本就有权利决定孩子的去留。何况,今日姑娘流产并非己愿,也非天意,姑娘莫要因此自责。”
银花慌乱站起身,“奴这就去抓药,姑娘再忍忍腹中疼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