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月移东方,漫天银灰。
朦胧夜色将散,拂晓时分一派祥和。
廊下悬挂的八角娟纱的宫灯,烛火燃尽灭了一盏。
东宫。
秦荣领着一众宫人,匆匆到了寝殿外。
秦荣叩门,放开嗓门喊道:“殿下,寅时过半,再不起身,该误了早朝了。”
声落,殿门呼啦一声猛然开启。
只见萧莫言面色如桃,长发披散冒着缕缕湿气。汇集成珠的水珠,滴落在身上的貂裘上。
显然是方沐过浴,秦荣反应过来忙催道:“殿下,当心受了风寒。”
早在秦荣说这话时,萧莫言开了门便回身入殿。
秦荣忙领着宫人入内,伺候洗漱。
萧莫言端坐在铜镜前,秦荣为其梳发束冠。
宫女将广袖正红的圆领官袍奉上前,只是将衣衫撑展。
萧莫言伸臂套上,便挥退宫女。剩余贴身伺候之事,全由秦荣伺候。
秦荣将衣衫更好,手拿玉带在萧莫言身后,准备将玉带为太子系到腰上。
秦荣见到阮翛然多少有些不放心,独剩二人便忍不住问道:“殿下,为何不见阮内人?”
昨夜秦荣可是亲眼目睹,阮翛然入了寝殿再没出来。她既然整宿守夜,方才开门的为何是太子本人。
话音一落,只见阮翛然睡眼稀松,从幔帐后盈盈出来。
她贪睡了些,一睁眼身旁无人。一时迷糊,以为仍在宗正司。
她只着了贴身的白色寝衣,墨缎般的长发垂摆着。
阮翛然声色柔软如丝,昏头昏脑行向萧莫言,问道:“殿下,什么时辰了?”
萧莫言双臂伸开,好让秦荣系上玉带。宽大的袖袍,遮挡住身后个头略矮的秦荣。
阮翛然昏昏沉沉,只当萧莫言展臂邀抱,径直上前贴上了萧莫言的胸膛。
萧莫言凝着她憨态可掬,我见犹怜的姿容。低唇在她唇边,轻柔道:“不到卯时,时辰尚早,你再补会眠去。”
秦荣闻声一抬头,二人正红唇相贴。秦荣难以置信,“哎呀”尖叫一声。
阮翛然的睡意被惊吓无踪,慌乱推开萧莫言折返回幔帐后,心虚躲了起来。
秦荣手里拿着的玉腰带,险些脱了手。这衣衫不整,昨夜莫非阮内人侍寝了。
这举止如此亲密,又分明像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一对璧人。
震惊一道接一道,秦荣回神恪尽职守,嬉笑道:“殿下,要不要记档在册?”
昨日在宗正司确有侍寝,便颔首示意记档。
“还不快,替本宫系上,赶在早朝前,本宫要亲自送陈司闺到宫门口。”
秦荣虽对二人之事有千万好奇,念起陈司闺西去,便只剩伤怀了。
阮翛然更好衣衫,顾不上别扭出去与秦荣一道伺候。
只剩乌纱长翅帽未戴,秦荣顺手将乌纱帽递与阮翛然,笑道:“阮内人,还是你来吧!”自己则退出殿外等候。
阮翛然持起乌纱帽,踮起脚尖,端端正正为萧莫言戴上。
这顶轻巧的乌纱,是无上权利的象征。他明明面上温润高贵,一瞬间,阮翛然只觉一股莫名的戾气,在他身上如惊涛骇浪涌出,似有吞没一切的狠厉。
萧莫言发觉她眼中的惧怕,抚摸了她的青丝,安抚道:“别怕,安心等本宫回来。”
话是这么说,口吻却是寒霜冷冽。
他垂下手,头也不回大步向殿外行去,顺道喊道:“开门。”
秦荣闻声将殿门打开,他踏出殿外,心思更沉。
天仍灰青,萧莫言亲手提着一盏白纸的灯笼引路。
身后的东宫亲卫,抬着放着陈司闺尸身的乌漆棺椁。
宫中不准抛洒白丧纸钱,秦荣亦提着盏白纸灯笼,隔几步抛下一枚铜钱,嘴里哽咽念叨着:“陈司闺,看清路,别走岔道了……”
萧莫言面色如霜一言不发,亦在撒铜钱。
不久后,他目送棺椁出了皇宫的西门。
乘上铜辇,去向早朝所在的紫宸殿。
东曦破晓,宫门守卫推开,厚重巍峨的皇宫正门。
颜如珩与包闻仁身着绯色官袍,一左一右领着各部官员入宫上朝。
颜如珩一想到昨夜逆子的顶撞,不由瞥了一眼包闻仁。
包闻仁步履稳健,察觉到也没憋着,打趣道:“颜尚书,昨夜没睡好吧?”
颜如珩离家前交代下去,看管好公子与小姐,绝不能让二人踏出府门半步。他是真怕颜子皓那个驴脾气,当真去包府提亲。
昨夜未发泄完的余火,此刻重新席卷心口,颜如珩阴阳怪气应道:“本官不像包尚书如此心大,吃得下睡得着。”
包闻仁亦不惯着,怪声怪气道:“本官自然亦是一宿没睡,太子殿下监国如此大事……”
“你说什么?”颜如珩大惊失色,失态大喊。更止步不前,引得身后的官员一阵哗然私语。
中间一排浅绯色官袍,有一官员在东张西望。满面圆滑之色,正是阮翛然之父阮祝颂。
阮祝颂虽是五品官,但不在每日上朝的“日参官”之列。只有初一与十五,方能入宫上早朝。
他这个五品官是十日前才晋升的,原本昨日该头一遭入宫上朝。刑部侍郎一时懈怠,昨日才将他的名单送上。以至于昨日未上成早朝,今日本不该上朝。
昨日衙门昏散时,各部得到知会,明日京中六品以上官员全部早朝。
阮祝颂本想向身旁的同僚打探几句,哪知人家对他无故升迁甚是鄙夷。对方装聋作哑,不予理会他。
阮祝颂只得作罢,谨言慎行方能保平安。
队伍重新依序前行,颜如珩压着声调,愤愤不平道:“此等大事为何没有人,知会本官一声?”
包闻仁目视前方,毫不客气道:“颜尚书心知肚明,本官听说颜尚书要行封驳事。既不合理又不合规,这将门下省置于何地。哎呀,本官如此健忘,林侍中(林思源)林侯爷,近日抱恙不朝。也不怪,颜尚书越俎代庖。”
包闻仁之所以冷嘲热讽,便是气不过登门提亲被拒一事。
颜如珩冷哼道:“怎么,包尚书,这么盼着庶女,成为太子妃?”
包凝月被元德帝派人看管起来,与软禁无异。想要落胎,没有半分机会。有孕近六月,肚子已然隆起。
毕竟有关包家上下的安危,包闻仁曾当面拒绝元德帝的提议。哪知元德帝一心孤行,他不知如何阻拦。
说到底包闻仁心虚,闻此无言以对便噤声不语。
少倾,百官入列紫宸殿。
霞光万丈,映在殿外御路上。
九层台阶的御路,代表着九五之尊。台阶中间雕刻,是九龙戏珠。
金光打在龙身上,张牙舞爪栩栩如生起来。那不可一世的威严,更是天家皇权的象征。
萧莫言面色凝重,一步一步踏阶而上。上一次来此,还是加冠礼时。彼时是接受百官朝贺,今时却是百官朝见。
一时间,他有种单枪匹马,孤军奋战之感。
他仰首望见满殿拥挤,无意瞥见王公公正候在大殿门外。
应是元德帝派来,以此掌握早朝的一切动向。
王公公笑脸相迎:“恭迎皇太子殿下,殿下千秋。”
萧莫言免了礼,抬足踏入大殿,王公公随在身后一同入内。
登上高高在上的御台,坐至龙椅旁新添的一张紫檀圈椅上。
他居高临下俯视百官,听着百官异口同声跪拜:“殿下千秋。”
声振屋瓦,回荡飘远直上云霄。
待百官起身,王公公宣读了圣令命皇太子监国的圣旨。
颜如珩面色难看,他袖中藏着那份行封驳事的奏疏,准备随时拿出。
萧莫言端坐着,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谦虚之词。无非是经验不足,仰仗各位国之栋梁辅佐。
萧莫言话一落,御使台大夫徐正平出列道:“殿下,前远州知府——于有道,关押在大理寺已有半月。拒不认罪,说是被东宫亲卫包明悟胁迫,做出一本假账,栽赃嫁祸于沈如山。事关东宫更关乎殿下的清誉。臣,代表三司,请殿下到大理寺旁听,以示公正。”
萧莫言暗自心惊,在宗正司与世隔绝,他不知包明悟如今是否平安。是停职在家,还是人已被拘押在大理寺。
他扫了一眼包闻仁,又看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颜如珩,方才淡定回应,只说了两字:“准奏。”
徐正平又道:“早朝后,恭请太子殿下,移驾大理寺。”
萧莫言颔首应下,以为徐正平会退回队伍。哪知,徐正平话锋一转,又道:“臣,还有一事要奏。”
徐正平不待萧莫言吱声,瞪着颜如珩盛气凌人道:“臣,要参礼部尚书,颜如珩,滥用职权,公然抗旨不遵。圣旨已下,礼部拒不加印昭告。册封太子妃,乃是陛下的家事。颜尚书……”
颜如珩怒喝打断:“徐大夫此言差矣,事关储君,便是国事。即是国事,本官自然有权过问。”
萧莫言只当看戏,御使台的人向来刚正不阿。
果然,徐正平眼一横,梗着脖子呛道:“好,就算是国事。那颜尚书倒是说说,你所作所为,究竟为何?”
颜如珩摸着袖中的奏疏,虎口握拳不甘放弃了。
封驳事,封的是陛下的圣旨。
眼下太子监国,大小事务由监国说的算。他这封驳此刻拿出来,恐怕为时太晚。他前脚上书废黜,不日太子监国。不得不怀疑,陛下莫非是想让太子对付自己。
颜如珩咬牙切齿,如是回道:“本官只是公务繁多耽搁了,今日便会誊黄刊印,昭告天下。”
包闻仁神色一慌,他今日故意激将颜如珩。为了就是阻拦册封一事,这颜如珩为何突然放弃了。
包闻仁望向太子,恰巧见太子冲他颔首莞尔。太子不反对,他只能被其揪着把柄,为太子所用。
远州知府于有道一入京,他儿子包明悟便被拘押在大理寺了。
他身为人父只能避嫌,不得插手此案。灵光一现,他猛然顿悟。儿子,女儿已经选择了太子为伍。
他若不选太子,有可能会断送整个包家的性命。他从前保持中立,其实只是年轻时与太子之父顺昌王有些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