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签
鸾凤偏殿内，一座高达五米的金塑佛像伫立中央。
彩色的绘带做成灯笼的形状垂荡两侧，喻为人间的华盖。
供桌前摆放着成堆的香火与珍果，烟气向上，飘忽于半空中，直达高耸垂眸的佛像。
金丝软角蒲垫之上，曦和屈膝静跪，嘴中默念着佛法。
手里的串珠一颗颗拨动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至于魏权，他长身玉立，恭候在曦和的身侧。
半垂眸的样子像极了那座高高在上悲悯苍生的佛像。
空旷的大殿上，香火气息浓郁，诵经声伴随着木鱼的敲击声传入楚青煌耳中。
如此肃穆的场合，却让她产生一种极致的荒诞。
隔着不到百米远，就是太极殿上那把象征着无上皇权的龙椅。
可作为掌管八方疆土肩负江山社稷的大晟帝王却跪在佛像前祈祷诵经，不肯看一眼受苦受灾的黎民百姓。
放置台前的金漆签筒再次被摇起，曦和将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了神明的身上。
她凤眸轻垂，极尽虔诚，亲手将权柄交给了神权。
哗啦啦——
签筒被楚青煌打翻，镀金木签随之掉落至冰冷的地面，发出凄厉的叫喊声。
“大晟的国运系在陛下一人，几千万人的性命也都在您的手里，摇这十几根的破木头就能决定一个国家的兴亡了吗？
那您当年选择接过父皇这个位置的时候，为什么不摇呢？
如果真的有神佛俯瞰佑护着这世间，那天下哪来得那么多的灾荒饥祸？”
楚青煌站在曦和身侧，高大佛像落下的阴影将她完全吞没。
可只有那双像极了曦和的眼睛在紧紧注视着面前不再年轻的帝王。
木签洒落一地，曦和缓缓睁开双眼，眸中毫无波动。
甚至连被冒犯的怒意都没有。
她掌心合十，默念了几句佛经后站起身来，只是目光从未从那尊佛像上移开。
“账本你应该都看过了，雍州灾民和玉门关只能保一个。
如果是小九的话，你会如何抉择？”
粮草只有那些，给了灾民就无法运往还在被边关蛮夷骚扰围攻的玉门关。
她摇签卜挂并非是靠神鬼决事，而是给自己一个心安理得地放弃一方的安慰。
在求神拜佛之前，她心中就有了决断。
“灾民要救，玉门关也要守，没有粮草就去借，求这些金塑雕像又有什么用？”
它们又不会凭空变出粮草来。
若是能，她就算是把蒲垫跪穿也要求！
可死物终究是死物，带不来任何的实际好处。
“既要又要？小九，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曦和侧眸，看向楚青煌的眼神中多了几分的复杂。
她还太过年轻了，不知道命运所给予的东西早已标注好了价格。
借？
说得容易。
那些个世家哪个肯让出一分一毫的利来？
不从她身上扒下一层皮下来，怎么可能会出一点点的力来。
坐在这个位置上太久，曦和见惯了世家的倾轧与冷血，并不对他们抱有希望。
可如今的朝堂再也经不起半点的风浪，皇权式微，各州的世家都在蠢蠢欲动。
盛京，马上就要变天了。
“所以陛下选择杀了周良，放弃了雍州数百万的灾民。”
见曦和要离开，楚青煌压着喉头的哽咽，将心中的话直白地说了出来。
即便要有所舍弃，但周良无辜，又是大晟官员中的一股清流。
仅仅是将灾情上达谛听就要被斩杀，日后，又有谁敢为百姓谋福为皇帝谏言？
曦和寒的又岂止是那些正直忠心官员的心，而是，整个寒门士子。
没有停下脚步，曦和拖曳着金线龙袍，发髻上的步摇晃得人眼睛生疼。
直到那抹背影消失在殿中，楚青煌都没有得到她的答案。
殿内，也只剩下一片可怕的寂静与沉默。
还有那根被曦和摇出的第一根木签。
是下下卦，坎卦。
与楚青煌一同静默的，还有那位以无形之手搅动内廷风云的十常侍之首魏权。
他掌心合十，垂着眼眸，手腕上的佛珠随之转动。
看似与世无争的俊美脸庞之下，隐藏得却是无言的汹涌野心。
“就连权势中天的魏大人也会有所求吗？”
楚青煌轻嗤，眼尾泛着红意与嘲讽。
执掌内廷，以一己之力掀动整个前朝，却能安然自若看两方人马厮杀。
这种手腕也难怪曦和会对他有所忌惮不敢下手了。
可恶犬终是会反主的。
楚青煌不止一次劝说过曦和收拢皇权，可换来得却是魏权加封锦衣卫指挥使。
直通内廷，隶属皇权。
“不求福寿安康，但求富贵无双。”
魏权轻笑道。
他依旧笑容和煦，秉持着礼节，让任何人都挑不出错处。
即便是身处下位，可他周身的气势总能将楚青煌压得喘不上来气。
那股时刻围绕在她身上如同蝮蛇在侧的黏腻感，让她不由心生警惕。
“那就祝魏大人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最好是站在最高处，摔下来的时候才会更惨。
“承九殿下吉言。”
魏权薄唇微勾，并不在意她语气中的反讽。
倒像是真心接受友人的遥祝恭贺般回着礼，儒雅知节，进退有度。
【滴，魏权好感度上涨五点，羁绊值上涨二十点，解锁可攻略人物魏权的上帝视角碎片一块】
系统的提示声让楚青煌有些懵。
这人多多少少是沾点大病的，而且病得还不轻。
【宿主是否要查看人物碎片？】
系统暗戳戳地提醒。
主要是它也挺好奇魏权过去的经历的。
这种表面云淡风轻实则野心十足的阉党权臣不也挺好磕的？
而刚想拒绝的楚青煌在对上那双淡漠的狭长黑眸时，心尖陡然一颤。
尤其是魏权站在高耸的神像前，下颌微抬，神色平静的模样。
让楚青煌久远记忆中的那抹瘦小身影渐渐浮现……
十年前·万华山神清观
那时候楚青煌刚穿进这款游戏里，对什么都好奇。
待在清渺峰上无趣得很，所以趁乌慈外出讲学传道时偷跑了下来。
山的半山腰是一座道观，里面供奉着三清。
因是大晟第一圣山的缘故，这里的香火十分旺盛，颇得达官贵人们的青睐。
一辆辆宝马香车穿梭竹林中，贵人们珠光宝气，阙扇掩面，言笑晏晏。
倒是衬得一旁灌木丛中穿着破烂小男孩的狼狈了。
“唔，什么味道啊。”
贵女捏着手帕捂住鼻尖，像是见到了什么污秽之物般，退避三舍。
“赶紧把这小乞丐弄走，耽误了贵人们烧香礼佛的吉时，你们有几条命够赔啊？”
管家招呼着马车后随身跟着的护院，当即就要将人驱赶出去。
却被一道稚嫩童音打断了动作。
“三清脚下哪有什么贵人乞丐之分？
若因此事触怒神明，怕是你的那些个贵人们都要所愿皆空了。”
楚青煌从大榕树上滑了下来，伸了个懒腰，却把牛角发髻上的荷花给弄掉了。
她原本在上面睡得好好的，却被这群人给打搅得彻底，这会儿也是带了几分的怒气。
偏偏那些人在看到楚青煌身着万华山门内弟子服饰时，也都收敛了性情。
“小道童言之有理，是我们肤浅了。”
贵女们纷纷道歉，可看向地却是楚青煌的方向。
她们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点高香，敬神明，心中意难平皆为得偿所愿。
至于那个脏兮兮的小乞丐，眼不见为净就行了。
不过真心与否楚青煌从不在意，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可目光落在那个小男孩的身上，却也让她生出了恻隐之心。
他的身上套着件不合身的破烂麻衣，裸露出的皮肤上长满了红色水泡。
就连脸上也是红肿着的，混着污泥黑沙，看不清原本的模样。
只是那双看向宝殿中三清泥像的眼睛却平静得可怕。
如同深邃幽暗的古井般，即便是投入一颗巨石，也仅仅是泛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仿佛这世间已经没有任何能够让他动容的事情了。
并没有被这段小插曲影响，魏权拖着病体，踉跄地踏入三清宝殿。
沐浴着阳光和香火，他蜷缩在殿内的角落，目光直直地看着被世人供奉祈求的三清宝像。
他的神色淡漠又冷情，与跪在蒲垫前染着满身世俗欲望的香客们大相径庭。
在他的身上，命运的不公与残忍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以至于磨灭了他所有的希望与光明。
幼年失怙，身染顽疾，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这座道观前，为的是求什么？
恍惚间，被高烧病痛折磨的魏权似乎看到一道白光。
三清宝像的周围泛着淡淡的彩色光圈，那三双眼睛似乎是朝他眨了眨。
像是自娱般扯了扯嘴角，魏权心道，都饿出幻觉了。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那为什么还会有像他这样的人存在？
金钱与权力都流向了富人，穷人只配像狗一样摇尾乞怜地活着。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这世上会有人得到神的怜惜。
那个人，也绝不会是他。
原本魏权是想来偷吃些供果作为最后一餐的，可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想，他大概会死在今夜吧。
好可惜，他没能吃到那些糕点果子。
将自己蜷缩成一团，魏权的意识开始模糊。
隐约间，他好像看到了牛头马面拖拽着沉重锁链向他走来。
无数的恶鬼在灰雾中探出骷髅白骨，叫嚣着，愤怒着，想要将他一同拉入地狱。
地狱吗？
那也挺好，总好过这人间吧？
魏权这样想着，耳边却传来一道稚嫩急切的童声。
“你醒醒呀，不能睡的，快起来。”
楚青煌摇着人，可始终都不见他醒。
于是只能把从师父房间里拿出的丹药一股脑地灌进了他的嘴里。
反正这些丹药都是补气补血的好东西，吃不死人的。
至于他身上的这些红水泡，应该是普通的荨麻疹。
由于没有及时得到治疗，所以看起来才会这么可怖。
“你要是醒过来的话，我可以满足你的一个愿望哦。”
小女娃摇头晃脑地凑到他的身边，语气老成。
旁人若是见了只会觉得有几分的滑稽与可爱，可偏偏魏权却当了真。
并且是当成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想……”
见他有转醒的迹象，楚青煌连忙半跪在他身侧，俯身听着。
两人的距离靠得极近，魏权甚至能够嗅到她身上沾染的荷花气息。
混合着股独特的馨香，钻入他的鼻尖，永生难忘。
“我想，求死。”
丹药化成清水落入喉中，余气遍布四肢百骸，也让他的意识渐渐清明。
睁开眼睛，一张粉红精致的小脸映入眸中。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女娃，像极了殿内横挂着的那幅画卷中三清神像座下的小花童。
粉雕玉琢，天真烂漫，却又对他满怀关切。
“不可以哦，换一个愿望，我会帮你实现的。”
年纪轻轻就想着寻死，这可不好。
楚青煌皱了皱小眉头，包子脸上满满地都是对他消极人生观的不赞同。
见他又重新阖上双眸，楚青煌有些急了，连忙说道，
“我可是天上来的小神仙，你信我，准没错的。”
她是独立于游戏外的玩家，可不就是天上来的嘛。
至于小神仙，她游戏ID就叫无事小神仙，也没算骗人。
“那就祝我早逝，且无来生吧。”
化成一道青烟也好，一堆枯骨也罢，这人间反正他是不来了。
太苦了，苦得他已经想不起来甜的味道了。
“说什么浑话呢，你这些话都不作数的。”
连忙呸呸呸了三声，楚青煌用肉呼呼的手掌托着腮，嘴里还念叨着，
“祝你什么好呢？让我想想……”
眨巴了几下眼睛，楚青煌脑袋一灵光，脱口而出道，
“那就祝你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他不是要求得早逝嘛，她偏偏就要他平安百岁。
而且还必须是要福禄双全，安享太平。
主打地就是个叛逆。
入夜后山上的气温很低，好在楚青煌带下来的东西很多。
有过冬的衣物，治疗荨麻疹的药膏，还有些便于携带的干粮。
至于银票什么的，她都给他塞进衣兜子里了。
临了还不忘把桌前供奉的糕点和珍果一块打包送给了他。
她守了他一夜，直到他烧已经完全退了，楚青煌这才打着呵欠离开。
小神仙嘛，当然是要来无影去无踪了。
要是被凡人抓到，那她还怎么回到天上去啊？
拍了拍屁股上沾染到的灰尘，楚青煌走得彻底。
只留下意识逐渐清明慢慢睁开双眼的小乞丐。
刚才她那张得逞狡黠的笑脸他没能记住，可那句‘福寿安康，长命百岁’他记了好久好久。
魏权捻起一块糕点放入嘴中，味道很甜。
是他从来都没有尝过的甜腻。
可一旦尝过这种滋味，就像是上瘾般，再也无法割舍下。
慢慢地，就会演化成一种不可磨灭的执念。
这股执念会让他拥有超越常人的毅力与手腕，节节高升，攀爬至权力的巅峰。
可也会滋生心魔，助长其对权势的贪欲。
以及对她与日俱增再也无法遮掩的汹涌爱慕。
即便是拼上所有，也要将她得到，囚困于掌心之中。
哪怕他自知满身脏污，却也妄想将神明扯入凡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