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局篇(下)
冥海月生，沧澜壮阔。
阎罗殿中，君湘缓缓睁开双眼。
她身子起初很沉，像是昏睡了许久，她便施法活络经脉，久之才缓缓恢复。
阎罗殿的布置还是这般熟悉，她轻声慨叹，接收着识海中久封的记忆，仿若前尘归瑶子桑不过是一场梦罢了，眼前的一切，才是真实。
子桑的眉眼映入她眼底，她忽感一阵心慌，不顾一切冲出殿外。
奈何桥头，大家慌忙工作，君潇也回归忘川，只是身侧，多了个身影。
远远望去，昔日她工作的案台上已然落了尘灰，登记表在案前叠成了一根长柱。
黑叔白叔，牛头马面，大家都在冥府忙里忙外，却唯独不见一人。
她心底一阵空落，狂奔回阎罗殿内，才见他昔日殿中，并未掌灯，四处探寻，却始终寻不到他的气息。
“阿婆。”君湘扯了扯孟婆衣角，才见她从忙着成汤中抽出一点空隙，回眸看向她，眼底却是沾了泪光。
“阿婆，封阳何在？”她下意识问了出来，眉心已然拧成一团。
“他成了，丫头，他为了你飞升上界，为了你向天道拔剑，如今，他成了，你天魂归位，即刻便可飞升，同他相聚了。”孟婆乘汤的手微微颤抖，始终垂着眸子，不去对君湘的眼神。
君湘轻叹一声，嘴上连连称是，心底却如明镜似的。
天道又是何等对手，岂是他一人可以打败的。
“不过呀，这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孟婆边说边慌忙为身前的少年鬼魂成汤。
少年鬼衣着端正，样式却是君湘未曾见过的，难道人间却已过了百年？
她猛然回神，暗觉不妙，执笔便向着阳关道冲去。
忽闻耳畔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一瞬让她的心绪渐渐冷静。
“始神殿下，您境界未稳，不宜强行飞升。”冥帝匆匆赶来，眉头紧皱，一身玄色衣袍染了些许尘灰。
君湘一回眸，迎着灯光阑珊，红唇微挑。
绛红色裙摆微微摇曳，阵阵微风吹得她发丝飘荡，冥海映着灯光，照得她明艳动人。
冥帝眉间一颤，一双星眸直直看向君湘，总感觉始神大人似乎是同从前有些不同了。
此时的她，既再无小丫头的灵动，亦是失了上神的矜贵。
倒是，多了份妩媚，比起两人，她这般模样，倒是有些像陈细君。
“冥渊，他已经等了我千百年，我实是不愿让他再等下去。”君湘垂眸一笑，不觉看向奈何，神色中透出几分不舍。
“冥海平稳，轮回有序，小冥渊，今后，也要再接再励呦。”她笑得温柔，随即转身，便要穿过冥海。
“可您尘缘未断......”冥帝上前欲拽住她的袖口，却被她轻轻一甩，便化作一缕烟，随风离去。
“从前，我也以为师尊说的大道无情，便是要断情绝爱，可尘世几遭下来，方觉神悯众生，岂能无情。”
她语气空灵，久久回荡在冥间，众人应声抬眸，冥市之中，众鬼差神态各异。
“恭送始神。”阵阵别声传来。
君湘不忍回眸，随即深吸一口气，眼神更为锐利。
此行凶险，世事难料。
天上一日，不知他们要在此处等上几年。
此刻忘川潮起，君潇撑船缓缓靠岸，回眸对着身后之人交代几句，便向孟婆之处前去。
“阿婆，始神此番，可是要破天道？”她徐徐问道，面上染了愁色。
孟婆一挑眉，似是读懂了她心中所想。
天道是不公，可毕竟维系了几千年来六界的秩序，若是真的舍弃，世间怕是又要回到从前那般混沌不堪的样子。
“殿下聪慧，想必自有法子解决。”孟婆嘴角一弯，垂眸搅着孟婆汤。
“你我现下只需沉下心，做好手中事，便是对她最大的帮助了。”
君潇闻言一叹，不觉抬眸，唯见忘川奔流不息，向东游走，片刻不停。
*
穿过云海，便可及上界。
兴许是始神觉醒，天道也有所畏惧，便未曾降下天雷。
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君湘驾云而行，仙台之上，插着一把断剑。
她执起断剑，眼神却是愈加锐利。
云海聚集之处就在眼前，君湘迅速冲来，才见乌云之下，天道在天雷滚滚下化形，渐渐凝成一副少年模样。
少年剑眉星目，同封阳陪她贬斥入轮回时，有几分相像。
君湘一歪头，毕竟是两人带大的，有些像爹倒也不难理解。
“始神殿下，您此番回归，可有何贵干？”天道眼神上挑，语气中透着不屑。
君湘垂眸看向手中断了一截的斩神剑，一双玉面宛若覆霜，厉声道：“寻剑，斩你。”
天道大笑，随即道：“您素来聪颖，可知方才，吾为何不曾对你降下雷劫？”
君湘不语，见她指尖紧紧捏住剑柄，一双清眸索然微愣。
“毕竟几千年未见，吾有些想你，若是降下天劫，不知会不会将你打回冥府。”天道直直看向君湘，见她瞳孔微缩，不觉一笑。
君湘闻言一咬牙，迎着天道之嘲讽，便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只向着天道攻来。
天道一挑眉，便将剑意回挡，君湘遭了反噬，便被一瞬振飞，在云海中翻滚两下。
“母神，许久未见了，留下陪吾说说话，好吗？”见她唇间染血，天道声色软了下来，身周灵力瞬间收了不少。
见她静坐调息，天道便自顾自地，缓缓道：“始神殿下，你自以为人界纷争，六界混乱皆是无有约束，便创造了吾，这样不错。”
他顿了顿，抬眸对上她的眼神。
“只是对于人界，你以为给予他们公平公正，便可维持尘世安宁？”他轻叹一声，“你可知此举，寻得一时安稳不假，可长此以往，人族又如何进步？”
君湘一愣，兴许她从未如此想过。先前做上神时未经世事，只一心护得世间止戈，可现下历经劫难，防止止戈之事，本就不得长久。
世间的安宁与动乱，本就是交相而至。安稳之时文艺大兴，世人挖掘新奇，才会有繁华如织，战乱之时礼崩乐坏，却能出得英豪满堂，制度改善。
可以血为代价的进步，却是这般残忍，当初她不忍，强行欲阻，谁知长久之后，人族不甘束缚，飞升制衡天道，这才让天道有了新的认知。
原来一念之间，也可苍生涂炭。
君湘垂眸细思，道：“将人族分为三六九等，不去管世间纷扰，倒是容易加剧阶级矛盾。”
她细细观察着天道神色，见他暂时放松，便抓紧时机，执剑向他眉心处刺去。
她看得出来，那里有封阳留下的剑意。
她信他。
剑气只插眉心，天道一声痛吟，身周灵力便若鹤羽般散去。
“但我要加一点，‘天道酬勤，一切皆可破’！”她语气凌厉，不可商量。
剑落之时，天道已然散去了大半灵力，外形渐渐维持不住。
天道猛然失神，直到看清了她手中的斩神剑。
“看来是他告诉了你吾之弱点。”他苦笑一声，“只是可惜了，如此忠诚之人，却因你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哈哈，母神啊，重启天道又如何？是你输了。”
天道随即遁入云海，重现之时，化作一只小绵羊，眼神纯洁若白纸。
“母神！”小绵羊柔声唤到，新的天道便已诞生。
天雷滚滚而下，那是天道临危时的挣扎。
君湘一咬牙，迎着雷光走去。
毕竟此劫，亦是她必渡之劫。
天雷之下，可见一袭红影，身姿挺拔。
*
灯市繁华，花灯漂流。
人世正逢佳节，可闻勾栏瓦舍，歌舞升平。
早归的人们正陪着心上人逛游灯市，湖光映月，佳人成对，谈笑宴宴。
君湘走寻世间，迟迟未寻到他的气息，她看向人潮涌动，转身欲寻另一条路。
街巷拐角之处，忽见一座庙香火旺盛，不知供奉的是哪位神君。
君湘轻轻一探，只觉这位神君当是人脉宽广，走近见了庙前牌匾，她眼神一凝，才知是熟人。
“福月神君可在？”她走进庙中，对着挂满红绳的合欢树，轻声呼唤。
“是小君湘呀，怎么，又来出外勤？”红衣少年缓缓前来，他手捧一大把红线，眼底乌黑，想来十分疲惫。
“今日不当差，路过人间，偶然行至此处，才知原来几百年不见，你竟老了这么多？”她指着门前牌匾上“月老庙”三字，调侃道。
“什么吗，那不过是世人的刻板印象罢了。”少年打了个哈欠，神色渐而有些无奈。
“近来祈福之人甚多，我怕是无暇闲谈，对不住了小君湘，改日有空，再去冥府找你玩！”少年轻敲君湘的眉心，想必是以为她仍是那可爱圆滑的小鬼差。
“对了，这是你上司封阳的情丝，劳烦你带去给他喽。不知这小子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攀扯上始神大人。”福月神君从手中那一大把情丝之中抽出一根，递给君湘。
君湘接过那根情丝，却见那根情丝似是有了灵性，一头从她手心遁入，渐渐消失，一头则摇摆不定，像是在寻觅另一主人。
“子桑，我还能见到你吗？”往事涌上心头，她眼神一凝，渐而暗淡。
情丝在手中却忽然有了灵性一般，竟牵着她向着一个方向走去。
“这是？你能带我寻到他？”君湘眉间一挑。
小情丝动了动身子，便牵着她穿过人海，至了一处巷口。
她猛然抬眸，才见巷口蹲着一个少年，双目紧盯着过往人群，有些失神。
少年一双血瞳白发，稚嫩的面上却是透着一种不合他年纪的成熟。
未等她凝神，情丝便同他连了起来，仿佛昭示着他便是她所寻之人。
泪意涌上眼角，被她吞了回去。
这些年，她不停徘徊世间，去过昆仑，苍穹之巅，到过冥府阎罗殿，还去过陈国旧址，却始终未曾寻到他的一缕魂魄。
她走遍八荒，如今行至洛阳城，却未想到，他竟会在此处。
此地细想，也并未有何特殊，只是轮回第一世时，他曾在此城，负她半生。
什么魂飞魄散，他不过是修为尽散，只能暂且化灵修行罢了。
她缓缓向他走来，迎着他诧异的目光，浅浅一笑。
“娘子好生眼熟，可是认得我？”他一双血瞳眨巴两下，看君湘的眼神格外温柔。
君湘一抹眼泪，原来他只是忘了同她的一切。
还好，只是如此。
她心底空落落的，却是极力隐忍，默默安抚。
“小子，可愿随我游历，失去的那段记忆，我们慢慢找回，可好？”她用神笔轻点他眉心，渡了些灵力给他。
小封阳喜色难藏，一时激动，道：“既是如此，娘子可愿收我为徒？”
未等君湘反应，他便对着她磕了一个响头。
“弟子拜见师父！”
她一愣神，怎的能是师徒。
她垂眸将他扶起，却见他两眼含泪，楚楚可怜。
“你这是，看上了我的仙术？”君湘动了动神笔。
小封阳连连点头，眼神中尽是期待。
君湘垂眸稍思，久之才点头应下。
“罢了罢了，师徒就师徒，反正日子还长。”她拉着他，缓缓穿梭在人群。
“走，为师带你回冥府。”她得意笑道，却丝毫不知比肩少年，看向她的眼神越发不对。
“傻师父。”他揉了揉太阳穴，似是缓缓接受着识海中瞬间涌入的记忆。
“日后无论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寸步不离。”
清风拂过脸颊，她一抬眸，可见天涯之上，明月高升。
君湘淡然一笑，不觉握紧了他的掌心。
天道酬勤，乾坤可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