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氏亲眷
北域燕京最长的东街,虽不似西街繁华热闹,却是整个北域国最昂贵的地段,传言地价万金。
高墙白瓦几乎占满了整一条街,住在这里的人家无一不是实打实的皇室贵胄。
正午时分,一辆华丽招摇的马车,沿东街在人行道上跑得飞快,瞬间便没了影子,只闻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扬起了青石板路上的尘沙。
最终,马车停在了一座高墙府邸前——有两只威猛的石狮子坐阵于前,朱廊下分别立柱贴有红底黑字对联一副;正蓝作底的廊画色泽明丽,丰富灵动的纹路画样清晰活跃;屋顶由青砖瓦盖就,中间还挂了一盏巨大的金纹鎏底大红灯笼,小段分明的灰白石板路延伸至檀香沉木漆门前。
廊下打瞌睡的小厮听到车马动静,眯起了双眼,待认出来客后,一个激灵下清醒过来,急急走下台阶,狗腿赔笑地躬身相迎。
月零搀扶林倾墨踩着软凳跳下马车,沁荷取出一早备好的油纸伞,遮去她头顶的一片烈阳。
王妃吩咐人卸下行装的工夫,小厮抱来木板子摆放好,菱纱推着坐轮椅的宋洵落地。
几人刚踏入垂花门,远远便瞧见丫环簇拥众人迎上来,为首的男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脸上留着一点点的胡茬,估计是早年带兵打仗的缘故,男人身材偏于魁梧健硕,皮肤黝黑,好似被边境的烟火熏蒸过。
看到他们,男人神情极为激动,不知所措搓了搓手,红了眼眶站在原地,半天说不上来一句话。
“舅舅,别来无恙。”
还是宋洵先开了口,脸上罕见露出一抹真诚,注视魏国公的时候,眼底含笑。
“老臣魏络氏,叩见殿下——”
魏国公声音洪亮,仔细听还发现带着颤抖,紧绷着脸好让自己不轻易失态。
相隔半米间,利落甩袖跟随作揖的双手,伏下腰深深一拜以示君臣相敬。
“殿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托您的福,一切安好,倒是舅舅旧年后背落下的旧伤,可有复发的迹象?”
二人简单寒暄两句,魏国公很快注意到一旁杵着的肖王妃——
林倾墨挽着妇人发髻,安安分分倚在宋洵身侧,按照规矩低着头行了一礼,十分乖巧地喊了声舅舅。
魏国公见状,欣慰地捋了捋胡茬子,不禁感叹道岁月无痕,须臾之间曾经跟在屁股后面闹腾的野小子,竟也长大成家了。
宋洵微窘,余光瞟瞟身旁的女人,却见某女始终挂着营业式甜美假笑。
也在这时,一个衣着不俗的丫鬟从内院小步跑来,从容地给几位主子见过礼,道来午膳已经备好,老夫人和夫人在正厅偏堂等候各位。
魏国公爽朗大笑,抢过了推宋洵轮椅的活儿,说要亲自推外甥和甥媳去见女眷。
宋洵推却不得,只好依他。
众人由丫环领着,浩浩荡荡地朝正堂方向去。
一路走来,国公府虽没有肖王府邸宽敞奢靡,却布置得低调大气、含蓄内敛,更有难得是温馨和乐的氛围,生活气息也更为浓郁。
穿过两道昏暗的游廊,光线逐渐充盈起来,眼前视线豁然开朗。
众人来到一四合院中,内甬路相接,花团锦簇。傍墙两处栽了两棵巨树,树下覆盖了一圈紫色的矮灌木,二三下人握着大剪斧,手头忙着修剪草木。
再往前走,来到一个新的庭院,地板皆用白石板铺就,显得庄严肃穆。右边陈设五间并列小舍,屋后苍郁葱翠的巨树与先前看到的那棵树遥相呼应,再看右边黑瓦白墙的大院,用了飞檐翘角的设计,抱厦上正悬着“正堂”二字。
迈入正堂内,后院处传来一阵欢悦的笑声。紧接着,一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住着拐杖,被贵妇人搀着出来,身后还跟着许多丫环打扮的姑娘。老人两鬓斑白,笑容满面皱纹挤压在眼角,看起来慈眉善目。
想必这是魏国公府的老夫人了,而旁边挽着老夫人胳膊的妇人,眉锋流露出隐隐几许精明,大概率是魏国公将军夫人陶氏了。
外人都传,陶氏生的貌美异常,却是一个远近闻名的悍妇,连魏国公都不得不看妻子脸色行事。
而菱纱却说,魏国公夫人兰心蕙质,将后宅内院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说,还把府内近百号人治得服服帖帖。
魏国公虽也有几名妾室,但是四子一女皆由正室所出,足以窥见陶氏手段的厉害。
林倾墨紧跟宋洵,一一见过老夫人和夫人陶氏,二人见甥媳(外孙媳)礼仪周全,且言语大方落落,完全挑不出一点错来,全然不似外头流言所说。
她们稍稍放下心来,笑着扶起肖王妃。
“嫂嫂终于来了!”
紧接着传来箐箐喜悦的声音,由于她是一路飞奔而来,没注意头上金钗歪斜,两鬓流苏乱飞。
林倾墨一惊,却见一道人影灵活穿过众人,精准无误地钻入她怀中,空中回荡着少女放肆快乐的笑声,屋子里久久不散。
老夫人和魏国公笑作一团,陶氏不客气拽过小女儿的衣领,将人直接提到了自己面前,笑骂道:“一天天的像什么样子,天天没个正形!”
魏箐箐蛮横地翻白眼,红彤彤的脸蛋配上气呼呼的腮帮子,可爱极了。
陶氏美目圆瞪了回去。
“把小妹惯的这般无法无天,母亲难辞其咎。”“阿煜说得对。”
两声清朗的嗓音一前一后,走进来了两个眉眼相似的青年,他们连衣服款式都裁的一模一样。
听到陶氏的责怪声,一人忍不住揶揄,一人习惯性附和。
陶氏佯怒,瞪着两个双胞胎儿子,没好气道:“油嘴滑舌,木讷捧场,还不快滚来见你们表弟媳妇!”
魏从煜、魏从烬收敛起吊儿郎当的神情,正经地向林倾墨介绍自己。
“我是阿烬的哥哥,府里排行老二,弟妹可以喊我二哥。”“我是阿煜的弟弟,府里行三,不介意也可以喊我一声三哥。”两人对视一眼,咯咯直笑。
正经不过三秒,马上原形毕露。
老夫人见陶氏气得够呛,握过林倾墨的手,抢先说道:“外孙媳呐,老大魏伯景奉旨在外,你和洵儿今日没法见到他了,下次见。”
林倾墨:老人家别以为我没看见,你趁机对两个宝贝孙子挤眉弄眼。
陶氏刚思忖着,老娘是怎么生出的这三个不正经的玩意儿,就听见老夫人提了一嘴景哥儿,瞬间老母式欣慰,还好还好,至少家里还有一个靠谱的。
“话说,从舟呢?”魏国公扫了一圈,没见到老四身影,奇怪不已。
魏箐箐扶了扶刚刚摆弄整齐的发髻,举着镜子反复端量,余光斜瞥了一眼双胞胎哥哥,辛灾乐祸地告状道:“我知道,二哥三哥逼迫四哥替他们给新嫂嫂准备见面礼呢!”
陶氏美目一竖,直直走到了心虚的双胞胎面前,一手一个死揪住老二老三的耳朵,泼妇般地骂了个狗血淋头,物理叫让他们知道该如何兄友弟恭。
这下连老夫人都不吭声了。
老四年纪小,懂事还乖巧,加上前些年跟去战场受了伤,老母亲和亲祖母眼里,就活脱脱一病美人,哪有不心疼的理儿。
魏从煜捂着左耳,魏从烬捂着右耳,两人瞧着滑稽的很。
两个八尺男儿站在陶氏面前完全不敢反抗,只敢凑在一团小声偷偷抱怨,看就是没少挨过揍。
“怎么了?”
宋洵偏头注意到林倾墨泛起了泪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底一闪而逝的羡慕。
“没什么,妾身眼睛进沙子了。”
在她还是胭荼夕,有意识的时候身边就只有师父一人,偌大的紫竺峰主峰,早已习惯了一个人居住,一个人对着蠕动的蛊虫自说自话。
师父说,一场大火带走了她所有的亲人,是他和师叔无意中路过,发现了尚在襁褓的婴孩,出于好心收留了自己。
宋洵以为她想念东黎的亲人了,拉过她手背拍了拍,目光停在不远处嘻笑打闹的表兄弟姐妹身上,良久,轻声说,待尘埃落定,如果她愿意,他带她回趟故国。
林倾墨袖中双拳紧握,最后渐渐松开。
可惜,他们应该永远等不到那日。
治好他的腿,她会立马选择离开。
她身上,背负的太多。
默默注视宋洵的后脑勺,她按了按心口处,再次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已经错了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
魏从舟回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容色清丽,气质飘逸的女子,她眸窗含笑,举手投足皆成气候风情。
太子妃莅临,魏府众人稀稀落落跪了一地,女子郑重地扶起魏老夫人,在依次见过魏府众人以后,她挑眉盯着宋洵,像是要等他先开口似的。
宋洵支着下巴,浅笑揶揄道:“还以为,皇兄会来看我呢。”
“猜你会这么说,早知我便不来了。”
太子妃性子随和,随意闲聊了两句,转了转眼珠子便瞅上了林倾墨,惊道:“那日我看的不分明,洵儿,你这是娶了一个大美人儿啊!”
林倾墨不好意思低下头,对方兴致勃勃,嘴上叭叭不停:“弟媳,咱们见面虽是晚了些,但现在认识也不迟。你我夫君是嫡亲的兄弟,咱们妯娌之间不必学着叫姐姐妹妹那套,听着怪生疏的,以后见面闺名相称就好,你叫我瑶然便是。”
太子妃转头命人搬来一大堆礼盒,一部分抬去肖王府,另一部分送去魏国公府库房。
最后她挨着林倾墨坐下,同阖府众人在正堂用午膳。
院外,阳光明媚,秋风微暖。
堂下,气氛融洽,和乐融融。
一顿午膳过后,陶氏先扶着老夫人回房休息,魏国公喝多了酒上头,硬是要拉上双胞胎去练武场醒酒。
林倾墨寻了个由头,说要帮魏从舟看臂伤。
由于之前宋洵支会过,魏从舟毫不避讳地卷起袖子,露出狰狞的伤疤。
老实说他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甚至开始接受这具无法动武的身体。
林倾墨简单地帮他做了一个检查。
唔,瘀血堆积堵塞,所幸不算什么大难题,只要疏通干净就好。好在这厮遇到她及时,再拖个一年半载,估计这条手臂彻底废了。
魏从舟的眼神一亮,那么说,以后他还有重新提长枪的可能。
“别急,”林倾墨淡淡瞥了他一眼,伏在桌上认真写方子,“涮涮”的毛笔一串串草药名跃然纸上。
“瘀血堆积五年,至少得调理一整年,这一年内,你要严格按照我的医嘱做饮食调理。”
好好治,别说是重提长|枪,就是重回战场,一步杀十人都没有问题。
林倾墨顺手把药方交给了魏从舟的贴身的小厮保管。
“墨儿,那……”太子妃欲言又止。
“我来说吧,嫂嫂。”宋洵看出瑶然的为难,转望向林倾墨,眸中闪烁着愧疚,“我皇兄——也就是太子,小时候受伤手臂落下了旧疾,导致无法举起重物,他这种情况,还有治愈的可能么?”
林倾墨蹙起眉,咬着毛笔摇摇头。她又不是神仙,十多年的留下的淤伤,当时没能治好,这么多年过去,手臂怕是完全废了。
太子妃脸上明显闪过失望。
宋洵咬牙,面色堆起阴霾,一拳狠狠锤在了大腿上,失落喃喃道:“都怪我……”
“洵儿!”太子妃见他摇着轮椅就要离开,心急地大喊,“当年不过一场意外,你何必执着过去,至今都放不下。”
宋洵没有回头与她分辨的意思,瑶然生怕他再次钻牛角尖,抬脚便跟了上去。
林倾墨也欲跟去。
“嫂嫂,等等。”
身后,魏箐箐叫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