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诞辰(5)
两颗血珠分居一头,在数息间碰撞、相隔开。
结果已经很清楚,刘庆同宋子庭,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反而还恰恰证实了宋子庭长孙、夏王世子的身份。
皇上不可置信望向了凌宛舒,震撼得完全说不出话,似是没从刚刚的检测结果中走出。
“陛下现在满意了吗?”
凌宛舒慢慢拭去喷溅在脸颊上的血迹,面无表情跪在地上说。
好半天才回过味来,皇上恢复了惯有冷峻口吻,下旨道:“看在你仍乃长孙生母的份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禁足于溥恩寺,今后就为庭儿的下半生祈福吧。”
溥恩寺隶属于皇家,伴青灯古佛祈祷余生的,实则多是一些年迈的太妃、获罪的宗室女眷,待遇不免清苦。
凌宛舒跪谢,深深落下一拜。
不知怎么,她的动作落在林倾墨眼里,却莫名有一种终于解脱的快感。
和已经混在麻木中的释然。
“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迎着皇上的质问,凌宛舒迟疑片刻,缓缓将目光抬移至宋宸身上。
静静坐在堂上的青年,华贵的墨绿色礼服整洁不染尘喧,一如初见般干净纯粹。
“夫君,攸妍真的很爱你。”
凌宛舒庆幸,此刻他们,背光而对。
看不到隐没在暗角下他的情绪,还有机会自我欺骗,幻想着他看不清她的满身狼狈,哪怕只是遮掩了一丝丝。
“还有和明郡主,偷了你的夫君,现在还给你。”凌宛舒笑得眼泪都抖出来了,“另外,对不起。”
欠你一声抱歉真是对不住,但再来一次我依然会做如此选择。
宋宸是她一生爱而不得的美好。
从第一天编造这场美梦开始,她就已经做好了随时粉骨碎身的准备。
牧煦雅深吸一口气,脸上泛起轻松之色,终是什么话也讲不出口。
过往是是非非,斑驳如过溪之石,纵然烟散消弭,却踏雪留迹于心。
凌宛舒被侍卫带离后,宋子庭才从桎梏中解脱出来,他不明白母妃发生了什么,放开嗓子哭嚎。
皇上揉捏着眉心上的疲意,只好让太监把人送到宋宸那边。
眼看闹剧即将迎来尾声,可是一股不祥总是萦绕林倾墨心头,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情还没结束。
下夜宴结束,大部分宗室走的走散的散,留下几个成年皇子收拾残局,那几个王妃得了空便凑一起八卦。
林倾墨跟她们聊不来,索性陪着雅雅说话,谈及刚刚发生的事情,她说:“我总感觉怪怪的。”
“你是指……”
“对的。”
看来不止她一个人,雅雅也察觉出了问题。
凌宛舒为什么会突然杀人,还有这么一件重要的肚兜丢了,凌宛舒居然完全没发现等等,那股莫名的不安告诉自己,疑团之中还有疑团,有人在暗中控制事件走向。
适逢裕禄趋入太启,附在皇上耳边密语,动作引起了众人的侧目。
“他们说了什么?快说与我听听。”牧煦雅知她耳力好,兴奋地压低声音问自己。
这丫头怎么咋咋呼呼的,林倾墨轻笑,将听来的简单说了:“裕禄说凌老太傅在外求见,我看八成是为他那个嫡长孙女来求情的。”
“怎么,你对老人家怎么求情感兴趣?”
牧煦雅果然失了兴趣,连忙摆手表示自己没有。
林倾墨哑然失笑,戳了戳她光滑的大脑门。
雅雅不感兴趣是好,可是上面的人可有的头疼了。
料到凌府会有所动作,但没想到他们的动作会这么快,甚至连久未露面的凌老太爷都惊动了。
“宣。”皇上为此颇为苦恼,魏皇后倒是善解人意,一直温言安抚着他。
凌氏的老太爷退仕已久,因为年岁已高并不常露面的关系,一出现便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七十多岁的高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迈了进来。
小太监跟在屁股后,欲搭把手却反被老人狠狠瞪了一眼,吓得手悬挂在空中,伸也不是收也不是。
牧煦雅一副有好戏看了的表情,不由分说拉着林倾墨坐下来,顺势推过来一个不知道打哪来的果盘,说边吃边看才有意思。
林倾墨来不及疑惑刚还嫌弃无聊的人,现在居然有闲情看戏。
还有……这哪来的果盘?没记错的话,刚才太子妃都让人给撤走了。
“您老怎么突然来了,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好让学生招待招待您。”
皇上呵呵假笑,躬身下阶去迎。
“陛下认一个老头子作师长干甚,老夫可消受不起!”凌老太爷并不领情,老人家胡须花白,倒竖间自成一股威严。
“呐,阿墨,为什么恒帝对他毕恭毕敬的呀?”牧煦雅反手往上扔出一颗晶莹的葡萄,然后灵巧地用嘴叼住。
“凌老先生作为陛下少时的授课太傅,登基后被尊封为帝师,他的地位贵同仲父,凌氏子孙享太庙之殊荣。”其实林倾墨更想说,雅雅,太子妃看你了。
“咳咳……在我们北域,帝师地位很高,而且他们一惯很看重尊师重道的孝义。”
哦,是这样。
牧煦雅恍然大悟:“跟我们南疆一点也不一样,在我们那边,国师地位虽然也很高,但绝对不会越到皇帝上面去……我们那里,能越过皇帝的只有少部分南疆蛊师,但他们那种人一般不会干政。”
更别说南疆国师也不是皇帝的老师。
林倾墨嘴角勾出一抹弧度,不经意展开清浅的笑容,确实是……“我们”南疆。
再看皇上与凌老太爷,还在相互拉扯:一个认为凌氏身为宗妃,作风放荡不检,或成他北域皇室耻笑,能够保命已是宽宏大量;另一个坚决不同意这份判决,不允许凌宛舒入溥恩寺形随半生清苦,何况下堂之妻的风声传出去,恐对凌氏全族声望造成巨大的跌损。
“圣上委婉小作劝导,奈何凌老太爷倚仗经年积攒下来的威望,声辞厉色提出了种种要求,强逼陛下做出最后决定。对方来势汹汹,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那么咱们这位圣上又会如何应对呢,请听下回说书分解!”
果盘被上缴也不影响热情发挥,牧煦雅声情并茂地代入二人角色,投入得好像她才是茶馆的说书人。
林倾墨语噎,刚想提醒她低调一点,却别对方快速打断:“等等!阿墨,你看,那不是你夫君吗?要密谋了要密谋了——”
没反应过来,死丫头便使劲推了她一把,林倾墨往前趔趄了两步。
正要回头怒视牧煦雅,却听她按捺不住激动不已的嗓门:“搞快点,听听他们都在说什么,这将是剧情的高潮部分!”
真把自己当说书的了是吧。
好笑的是,在宋洵不知何时加入谈话以后,周遭人闲话停了,手上事情也不做了,只恨不得生出第三只耳朵,飞去听个究竟。
宋洵瞥了眼老往身上瞟的视线,抬头正好撞进了一双清清泠泠的水眸中,登时忘记了呼吸。
“殿下?”
“咳,无碍。”
宋洵迅速抽回了神,恢复了往日冷静,“本王刚刚说到哪了?”
“殿下说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老太傅睨了睨皇上,心道怎么说今日都不能空手而归。
宋洵轻笑,道:“其实很简单。”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二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齐齐跟随向偌大的太启殿,最终注交汇在了一处。
林倾墨跟着移动目光,在目标处顿了顿,却听到熟悉的嗓音顺着清风传来——
“她,你们看怎么样。”
林倾墨睁大了双眼,只觉全身血液直冲脑门,有根化名为理智的弦,几乎要生生断裂。
原来是这么回事。
怪不得宋洵故意掺和今天的事,怪不得皇上的首领侍卫能够轻易找出刘庆。
凌宛舒为什么突然失去理智杀了人,还有那件从刘庆家搜出的肚兜。
这些,在宋洵将视线指向凌宛仙的时候,线索一片片串连起来,瞬间有了答案。
“阿墨,你怎么了,你的怎么脸色这么差?”一只小手在眼前晃了晃,语气中充满了关切。
“雅雅……”林倾墨打断她说话,反手攥住了她乱晃的手,掩饰不住激动:“你要相信我,我站在你这边,我一定会帮你的。”
远处遥遥传来殷老的声音,模糊的呼唤为没头没尾的几句话,话上了恳切。
正如两人现在。
牧煦雅虽疑惑,却笑得开怀:“好啊。”
林倾墨定定盯着她走开的背影,默默下定了决心,雅雅,只要你还喜欢宋宸,那我一定会用尽全力。
哪怕这次,要站在宋洵的对立面。
可她不知道的是,好友在背过身子的刹那,所有笑容消失殆尽。
牧煦雅垂下眼睑,看夜幕垂临,看星星安静划过天际。
阿墨真笨呐,不知道小心思都写在脸上啦。
她当然看到了,看到那个方向凌宛仙抱起宋子庭,亲昵地与宋宸说着话的样子。
清楚到让她瞬间明白了这个女人在打什么算盘。
经过了这么多,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无知的少女。
单纯懵懂的牧煦雅,早在四年前被赶出夏王府的时候,就死在了那场大雨中。
“殷老,去给我传信,就说本郡主同意见他了。”
“没错,就现在。”
要靠自己,不再劳烦其他人。
道理明明还是阿墨自己教的。
在发现她可能要重蹈四年前悲剧,空欢喜一场的时候,阿墨却是第一个藏不住心思、迫不及待要出手护她的人。
真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
这份有意偏护,与四年前的言沫玉,何其相似。
尽管她们都处心积虑地,希望能避开卷入纷扰,可是她的身份,注定了不可能独善其身。
所以这次她,决心不再躲在羽翼之下。
有的人,有的东西,本是她的,属于她的,就应该亲手讨回来。
……
“见过皇上!”
林倾墨一出现,即时打断了三人的密谋。
“长乐来了?”皇上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子,打趣般对某人调侃道,“分开这么会儿就舍不得了,看来你们两个夫妻感情确实不错嘛。”
宋洵用看不出情绪的眼神注视她,情绪如波。
林倾墨知道他生气了,毕竟宋洵最恨生出计划之外的变故。
很可惜,她就是这个变故。
行礼后的林倾墨,款款起身:“陛下在说要紧事情,看来是长乐来的不巧了。”
她一拍脑门,笑道:“臣媳这副急性子,倒叫旁人有心看去,出什么差池倒成了长乐不是。”
说罢,落落大方探向了宋洵。
“因此呀一言一行才要格外留心,一个不小心落下的把柄,还不知可能要捅出多少乱子。”
话锋隐隐锐利起来,似暗讽也似挑衅。
“你说呢,殿下?”
女孩眼波盈盈,一对水眸静静与之对视,笑意渐褪。
皇上并没有听出弦外之音,还以为林倾墨妇人家家的敏感,本欲小作客套安抚。
“皇上,老太傅,稍等片刻。”宋洵神情阴恻恻的,看架势好像要吃人,“儿臣有话,正好想嘱咐内人几句。”
说罢,他打了个清脆的响指,一名少年模样的暗卫出现,“十六,带王妃走。”
这暗卫可谓尽职尽责,道了句失礼后,不客气拽起林倾墨的袖子,容不得做出任何反抗,在众人惊讶下硬生生地被带走了。
看着人不大,气力倒是不小,与其说拉倒不如说是拖曳。
林倾墨猜想,小破孩很可能暗中授意要故意折腾她,为了少吃苦她索性放弃了挣扎。
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小暗卫终于停下了步伐,面无表情地松开手,说请王妃在此稍等片刻。
林倾墨不紧不慢抽回了手,一边整理着被揉出的褶皱,一边眼珠子在这少年身上打转。
“听殿下说,你叫十六?”
她明显放柔的嗓音,并没有使少年暗卫放松警惕,犹豫半晌嗯了一声算作回复。
“暗卫年纪都是你这么小的?你们都是孤儿?平时都是吊在房顶上吗?刚刚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你们这排行到底是怎么算的?你是十六,那后面是不是还有十七,十八,十九?”
一连串问题砸下来,噼里啪啦跟下雨似的,小暗卫涨红了脖子,但碍于林倾墨的身份,支支吾吾半天,只说十六后面还有一个十七。
“十六。”
远远瞧见宋洵被人推着过来,少年一扫窘迫,立刻变得正经起来。
宋洵睨了眼林倾墨,斥退旁人,讽道:“就这点时间,你也不闲着。”
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林倾墨自是不计较他话中的阴阳,随口敷衍了几声。
也许表现得不走心太过了,又或者表情看起来确实令人不快,总之宋洵的脸再次黑了,阴沉得能拧出墨水的那种。
宋洵伸手向她来时,回过神她被吓了一跳,连连后退,直到贴到墙上退无可退。
林倾墨只得欲哭无泪,缩在墙角蹲了下来,眼看宋洵操纵着轮椅,一点一点逼近自己。
一片阴影罩下,她感觉到一只骨节分明手擦过下巴,慢慢抚上了纤细的脖颈。
冰凉的掌心覆在温热的脖间,只要宋洵有心,轻轻一动,她随时可能丧命。
激得林倾墨满身疙瘩不敢动。
“别拿你那点小聪明来左右本王。”
垂下波澜无状的双眸,其中警告隐隐闪烁,他道:“这是最后一次。”
林倾墨知道对方想说,他已不剩多少耐心,可以留给她。
所以她笑了:“那就祝殿下能够得偿所愿。”
“不过既在河边常走,便莫怪大意湿鞋。”
便是最后一次又如何呢,灯下黑这么简单的道理,世上不止宋洵你一人门清。
她能想得到,自然凌老太傅也有想明白一日,届时看老人家还会不会放过他,这个联手凌宛舒、设计凌宛舒的共犯。
“不劳烦王妃操心这个。”
“宋洵。”林倾墨沉默半晌,叫住了准备甩袖走的他。
“别利用我。”去伤害我身边的人。
十六推宋洵离开,角落只剩下林倾墨一人,浸润在阴影中。
泠泠清清的月,静静地驱散了一方晦暗,雪光月色照亮了半边脸,也掩去了半面阴郁色。
从宋洵离开的背影中,她看出了仓促,也读出了矜骄。
她知道他听懂了,但不想懂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