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阴谋
到得夏季时,不少地方频繁地发生季节性洪水。
洪水如食人猛兽般从山下袭来,冲垮了几个村的房屋,卷走了上千人的性命。
暴雨停时,浑浊的洪水的上漂浮着小孩、老人、女人、男人,以及鸡鸭猪狗的尸体,还有纳了一半的鞋垫,破旧的拨浪鼓……
幸存的村民纷纷涌进城中避难,屋檐下、墙根处坐满了人,容玄下令开仓赈灾,并调遣宁州军队替百姓临时建了避难棚,分发被褥衣物,暂时安顿好难民,待洪灾过去,再替他们重建家园。
景玉和小柳条领着宁王府一众奴仆,在大街上摆了好几口大锅,熬粥放粥,每日忙得晕头转向。
嫣儿已经四岁了,她在宁王府每天都活得很开心,很快乐,她不再哭了,也不再也要娘哄觉,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亲生老子娘。
这几日,容玄、景玉、小柳条、江谨行都很忙,便留下一名婢女照顾嫣儿,但嫣儿却坚持要跟着去,景玉不允,她就去抱容玄的大腿,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一眨一眨,蒙了薄薄的水汽,恰似轻雾掩星辰。
容玄性子好,她便不怕容玄,只要小姨不答应的事,她就去求容玄。
容玄安抚了景玉几句,派小柳条照顾她,须得寸步不离,若是嫣儿少了一根头发,便打发小柳条去扫茅厕。
阴风徐徐,天上云层堆积如山,似要垂到屋顶上来,空中又落起了蒙蒙细雨。
小柳条从肩上跨着的包袱里取出一条小小的、精致的红色披风给她系上,搭配绿裙子。她的衣衫多是大红大紫大蓝大绿,什么颜色都有。
容玄说小女孩应该穿得鲜艳一些,活泼一些,而嫣儿似乎也喜欢得很,她最喜欢的是一件红色衫裙,上面绣了只绿乌龟。
对此,景玉只是抿了抿嘴,没说话。
嫣儿蹲在巷子角落,角落里趴着三只瘦得只剩骨头的流浪小猫,她又小又白又软的手里拿着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小鱼干,挨个喂食,喂一个,便学着猫儿叫一声,好像连她自己也成了一只小奶猫。
她还小,力量还很弱,救不了人,所以她去救比自己更弱小的生物。
忽然,数十辆马车从城外驶入。车是露天的,又宽又厚又大,车上堆着许多木材,由三匹马拉着。马匹毛色纯黑,无一丝杂毛,四肢矫健,识马之人一看便知是纯种的大宛名驹。这样的马涌来拉车,岂不是浪费?
车上的木头,木匠行家一看便知是从蜀地运来的,属地的木材坚固,很适合用来修建屋室。
马蹄扬起星点泥土,小柳条忙旋伞挡在前头,青花伞上渐了一圈湿泥。
“等等。”容玄端坐在高头大马上,赶车的侍卫忙下车行礼。
“这木材运到京城去?”
“是。”
“谁的命令?”
“卑职乃奉圣上之命。”
“宫墙塌了,还是宫殿垮了?”
“回殿下,乃是沈太后病了,陛下要为沈太后在洛山山巅修建一座神女宫。”
周围百姓竖起耳朵听,开始窃窃私语。
后头已堵了车,负责押送木材的士兵抱了抱拳,“还望殿下放行。”
容玄策马直街边,车队浩浩荡荡而去。
景玉派完粥,站在远处看着容玄。容玄策马过来,道:“我去一趟京城。”
景玉点点头,并未多问。
她向来不喜欢问别人“为什么”,每个人做的事,都有自己的理由,用不着问。
嫣儿抓着景玉的手,一眨一眨地看着他。容玄叮嘱道:“要听小姨的话,知道么?”
嫣儿使劲点点头。使劲点头的意思,就是她一定记住了,她抱着景玉的腿,嗓音又软又糯,“听小姨的话。”又补充了一句,“快快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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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案的奏折堆积如小山。
容屿正在看各地官员上表的灾情奏折,他已派下赈灾粮,皆由他信任的心腹押送。他不是不知道某些官员的尿性,赈灾粮一层层拨下,到了百姓手中时,不过是一碗塞不满牙缝的清粥。
他已下了死命令,若有贪污者,斩。
这些官员吃着老百姓的种的米,穿着老百姓裁的衣,拿着朝廷的俸禄,却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他已痛恨至极,已下定决心要清理。
夤夜,殿内灯火通明,跳跃的火光偶尔爆出一点噼啪声,窗外雨打芭蕉,草下虫鸣声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人撑着伞走了进来。
他走得很慢,进屋后,收了雨伞,抖了抖,将雨伞靠墙立着。
他似乎对什么事都不会着急,好像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着急。认识他的人,从来没人见过他急躁、痛苦、愤怒的模样。
他脸上总是挂着微笑。
有时是深笑,有时是浅笑,有时似笑非笑,但无论如何,他总之不会板着脸。没有人会喜欢整天板着脸的人,这样的人一定很固执、很刻板。
固执和刻板的人,一定不是个有趣的人。
容屿看着他,却不说话。
等别人先说话,向来是他一贯做派。
“你在看什么。”
“你有没有长眼睛?”
“你有没有心?”
“难道你没有?”
“难道你有?”容玄道:“既然有心,那么陛下感受不到百姓流离失所的痛苦?”
“你是为了修建神女宫一事而来?”
容玄淡淡笑了:“我是特意赶来帮你修宫殿的。”
“那么你好好歇息,明日动宫。”
容玄忽然道:“你看见没有?”
容屿向来不喜欢卖关子,急不可见蹙了蹙眉,淡淡道:“什么。”
容玄摊开的手中空无一物,他却道:“尚方宝剑,上打昏君,下打谗臣。”
容屿往他空无一物的手中看了一眼,似乎也看见了那柄尚方宝剑,竟罕见的勾了勾嘴角:“前朝的剑斩不了当朝的官。”
说到第三个字时,容玄的掌已握成拳头袭来,一阵劲风掠起了容屿鬓边一缕发,说到第四个字时,他已伸掌挡住了容玄的拳头。
两人保持此姿势一动不动,烛台上的拉住却似乎被一阵狂风吹动,火光跳跃,明灭不定。
忽然,“咔”的一声,堆满奏折的桌子竟已被强大的内力震碎,打中间裂开一条缝,又是 “啪嗒”一声,整张书案已碎成片,眼看奏折就要散落一滴,容玄、容屿一道出手,地上的奏折竟然从半空中飞了起来,两人一松手,奏折便落在饭桌上,而且堆得很整齐。
他们的内力,已不相上下。
两人一攻一守,用的皆是最简单、最快、最有用的招式,他们拼的不是武功,是内力。
容玄进了一步,容屿连带着身下的凳子也退了一步,接着便不再往后退了,椅子脚渐渐下沉,又是啪的一声,椅子脚竟然齐齐断裂,容屿一闪身,人已到了容玄身后。
“你若不敢快走,那么你必会后悔。”
容玄笑了笑,“我这辈子从未后悔过。”
“那你这次一定会后悔了。”
“哦。”
“朕已在半月前下诏,延迟修建神女宫。朕若下令,何人敢违抗?运输木材的,不是朕的人。”
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很有深意。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不是他的人,那是谁的人?莫非朝廷中还有一人与他势力抗衡?
正在这时,繁复的雕花纹门扉訇然而开。
持枪带刀的侍卫以极快的速度围住了容玄,沈太后走了进来,眼光如刀,冷冷道:“宁王潜入宫中意图行刺陛下,给哀家拿下!”
总是英雄也难敌万将,况且沈太后既然设了此计让他钻,想必宫中里里外外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就算有项王力拔山兮的气势,也很难冲得出去。
容玄根本没想过冲出去。
“慢着。”容屿转身,对沈太后道:“儿臣不过与四弟切磋功夫。”
沈太后蹙了蹙眉:“藩王私自回京,意欲何为?”
容屿道:“是儿臣召他回来,商榷赈灾之事。”
沈太后眼波微闪:“诏书何在?”
容屿道:“在儿臣嘴里,儿臣说出来的话,于臣子,就是召。”
沈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他一甩袖,眼中有几分愠怒:“宁王是臣,陛下是君,宁王这是以下犯上,羽林军何在,给哀家拿下!”又补充一句,“送到沉思宫,面壁思过。”
临走时,容屿动了动嘴唇,用内力将气声送至容玄耳里,他说:“你是一只猪。”
容玄也用同样的方法,道:“我只不过是一粒棋子,真正要被宰的,是你这只还算有些聪明的猪。”
容玄被押走了。
冷弦进屋来,垂下脸,看不到他的表情。
“属下没能拦住宁王,还请陛下责罚。”
容屿让他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谁知容玄来了,他正要阻拦,谁料已被他点了穴,动也动不得,说也说不得。
他从未见过身手如此快之人。
他的武功本也是万里挑一,否则便不会成为容屿的心腹,但在那人身前,他的武功不过就像一个三岁小娃娃,还未碰到大人的衣角便被捏住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