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跟我走。”
他面前本有两个人,现在却只有一个人了——小豆子看见黑衣人时便已站得远远的了。
他和黑衣人也算是没说话的老朋友了。
黑衣人是襄王,也就是当今圣上的贴身侍卫。
他是一个极其怪癖的人。
不交朋友,少言寡语,杀人如麻,也不知这样的人是如何被圣上驯服的。
冯小宝抱拳道:“沈太后身子不适,是以召草民进宫,万万耽搁不得。”
谁料黑衣人却无动于衷,又说了一句:“跟我走。”
冯小宝蹙了蹙眉,“若是太后……”
寒光一闪,剑尖已直指冯小宝的喉咙。
他的声音却比冰更冰:“我说第三遍的时候,通常是别人交代遗言的时候。”
冯小宝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剑也跟着进一步。
“好,我跟你走。”他道,“小豆子,你先回去,我片刻后便来。”这是要小豆子赶忙回去禀报。
说到“刻”字的时候,小良子已经不见踪影了。
走得真快。
冯小宝跪在地上已一个时辰,腿都麻了。
但他不得不跪,因为坐在御案前的,是新帝。
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
虽然他还很年轻,但眉宇间的气势却很摄人。
他身穿一袭墨色织金龙纹袍,端端正正坐在太师椅上,冷冷淡淡的面上是冷冷淡淡的表情,冷冷淡淡的目光正冷冷淡淡看着他。
他已经这样看他一个时辰了,却不说一句话。
黑衣人站在冯小宝身后,也似泥塑了一般,动也不动。
这世上,他只听从容屿的命令。容屿若要他不动,他绝对不会动一根手指,就算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绝不会动。
冯小宝低头顺眉,心脏简直要跳出胸腔,紧张得险些晕过去,他甚至希望自己真的晕死过去。
他宁愿被鞭子狠狠抽一顿,也不想继续待在这压抑得可以令人疯掉的书房里。
他很多次想问“陛下召草民有何吩咐?”可话到嘴边似又黏成了浆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新帝就是故意让他受这种折磨。
善欺弱小的人,必定善媚强者。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新帝说了两个字,两个字,决定了冯小宝的命运。
他说:“杀了。”
冯小宝险些要从地上跳起来,身子刚直起,又伏地磕头,“草民不知犯了何罪,还请陛下让草民死个明白。”
“你不明白?”
“草民不明白?”
“那么朕就让你明白。”
一阵脚步声自右侧传来,冯小宝抬头看去,呼吸一滞,又抬眼去看黑衣人——莫非那日就是他救走这小老头的?
小老头一看见他就一瘸一拐冲了过来,一双又干又硬又枯的手像铁箍般狠狠箍住了冯小宝的脖子,嗓音沙哑得几乎已发不出声,像是恶鬼地嚎:
“你这个畜生,你足足害死了九条人命,你天杀,你不得好死!”
冯小宝被扼得喘不过气,刚想伸手阻止,只听咔嚓一声,似是腕骨粉碎的声音。
黑衣人放开时,风小宝的两只手腕已被捏断了。
直到他感觉头昏眼花,快要死去时,黑衣人才阻止了老杨头,淡淡道:“杀人偿命,陛下会还你们一个公道。”
老杨头虽然恨意滔天,但在天子跟前也不敢放肆。一松开手,冯小宝便倒在地上。
“朕已帮你明白,你可以死了。”
“慢着!”
正在这时,朱红雕花纹门扉轰然而开,沈太后立在门口,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颀长。
冯小宝也看到了光。
沈太后就是他的光。
“你要杀他?”
“儿臣要杀他。”
“他犯了什么罪?”
“他仗势欺人,杀了九个人。”他说话时,向来没什么情绪的眼睛直看着沈太后,慢慢道:“杀人偿命,母后觉得呢?”
沈太后淡淡看了冯小宝一眼,冯小宝打了个哆嗦——这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但只要能救命,挨十顿打他也愿意,砍断他的双腿他也愿意,只要能活着。
他还有用不完黄金,还有享不尽的美人,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他绝不能死!
“你们都出去吧,哀家要与陛下说几句话。”
于是,众人退了出去,冯小宝被冷弦像拖死狗般拖了出去。
“你不能杀他。”
“为什么不能。”
“因为哀家不让你杀。”
“母后要朕徇私枉法?”
沈太后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拍拍他的衣袖,道:“娘对你怎么样?”
“很好。”
“哪里很好?”
“娘为了孩儿,让戾太子摔断了腿,就很好。娘为了孩儿,助孩儿拉拢官员,就很好;娘为了孩儿,母亲毒死戾太子,就很好;为了孩儿,母亲闷死父皇,就很好。”
沈太后冷冷淡淡的脸上终于有了表情,一种震惊的表情。
她几乎忍不住要脱口问道“你如何知道?”
她忍住了,她忽然落泪,道:
“娘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没看见你父皇越来越喜欢容玄?既然昔日他能设计令戾太子谋反,也能让你走上同样的道路。娘都是为你好。”
她说的这事容屿自然晓得。
容植与新城公主乃先皇后所出。先皇后十五岁时便嫁与先帝为妻,陪他箭里来刀里去,江山坐定后,后宫佳丽三千,各个迷人眼,而先皇后又是个极其端庄尊贵的人。
端庄尊贵,在床下很好,在床上就不好了。
她不屑于去学那些魅惑男人的手段,所以先帝来她寝宫的此处越来越少,就算有个把两次,两人也是从头到尾不出声。
后来新帝沉迷酒色,因为贪那一口酒,在先皇后弥留来晚了一步,先皇后还未来得及他和他说最后一句话,便含恨而去。
而她临终前最后一个愿望,就是让先帝,好好照顾一双儿女,也不枉费多年生死与共的夫妻情意。
她终究没等到。
因为此事,容植至此与先帝疏离,孝顺也孝顺。天底下岂非有很多孩子也孝顺,但孝顺不等于同父母感情深。
先帝召见他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绝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先帝可以和容玄喝酒,聊种花、聊养鱼、聊家常,可以和容屿聊武功、聊骑射、聊兵法,和容植,只是像单纯的君臣一般谈国事,甚至说不上聊。
彼时还是莲贵妃的沈太后抓住这个空子,趁机挑拨戾太子与先皇的关系,并且在景玉同容植跑马草原时派出刺客,容植为了保护景玉而摔下山崖,腿没断,却跛了。
储君的颜面,就是皇室的颜面,乃至大周江山的颜面。
接着,她派人四处说闲话,传到太子耳里,甚至不惜让容屿去找景玉,恰好让容植看见……
容植本来尚沉得住气,但听闻皇帝有意换太子,襄王又在府邸中大办宴席邀群臣,太子一党便沉不住气了,每日给太子做思想工作,撺掇他造反。
结果就是那样。
东宫官员里本有皇帝的人,将此事泄露出去,便将太子和有异心的官员一网打尽。
这一切,如果没有先帝的默许,沈太后是的阴谋不会如此成功。
而她向来喜欢自作主张,自己安排别人的命运。在这一切计谋开始之前,她并未告诉容屿,也从来不问他愿不愿意。
容屿是他的儿子,只要她愿意,儿子就必须愿意。
看着沈太后惊讶的模样。
容屿觉得,母后变了。
从他记事起,母亲面对他时,他从没看见母亲脸上除了冷淡还有其他的表情。
现在她已沉不住气,让人看透了她的心思。
容屿没有回答她。
他怎么知道的,她不必知道。
就像她做的事,她也不会让他知道。
沈太后很快镇定下来,脸色竟然罕见柔和,温声道:
“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登上这至尊之位,天下哪有当娘的不想把最好的给自己的孩子?一切罪名,都是娘的,你只管安心做你的皇帝。”
容屿并未被触动。
也许不是他不想触动,有情才能触动,没情怎么触动?他心里也许是有情的,只不过不是亲情。
“所以母亲要我放了他?”
“当初是他的房子才让娘怀了你,于我母子俩也有大恩,且他害死的那几个人同我们没什么相干,屿儿看在娘的份上,就饶他一次,好不好?”
沈太后不是个有是非观的人。
只不过她的是非,并非对错的是非,她的心情,她的好恶,就是她的是非。
容屿沉默半晌,道:“那么,我就不杀他了。”
※
啪啪几声响。
冯小宝的脸已肿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嘴角已溢出了鲜血。
沈太后揪住他的衣襟,眼光锋刃似刀:“记住,今天这条命是哀家从阎王殿给你拉回来的,你素日行事最好低调些,若是再闹到陛下跟前,哀家第一个宰了你!”
若不是留着他还有大用处,她第一个宰了他。
冯小宝连连点头,爬起来去帮沈太后揉手,忙道:“太后就是草民的菩萨,若太后要草民去死,草民立马就去死!”
沈太后冷笑:“菩萨只救人,不杀人。”
夜晚,冯小宝躺在镶金的绣椅上,骂道:“狗娘养的,害老子挨了一顿打,怎么不去死?”
也不知道他骂的是谁。
圆脸小厮正给他上药,忽然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栽倒地上,手中还捏着药瓶。
冯小宝骂道:“谁让你下手这么重,想疼死老子是不是,干你娘!”
小厮忙磕头道:“奴才知错,奴才知错,老爷莫气……”
打完那一巴掌,他的气顿时消去大半,长长舒了口气,靠回软枕上,安慰自己:
“这一顿打换来的是小命,只要有命在,这荣华富贵还是我的。”
几日后。
一个惠风和畅的下午,容屿得了闲,负手立在窗边,几只小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叫着,甚是热闹。
一个人快速走了进来,带风的裙摆惊飞了地上的小麻雀。
容屿并无动静,似乎早已知道她回来。
“你把他杀了?”
面对沈太后的质问,容屿并没有转身。
他背对着沈太后,只因不想面对她。
不想面对,不是因为不敢面对,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不知道以何种心情面对。
无论谁发现自己的母亲是一个狠如毒蝎的人,都没有办法面对的。
“儿臣答应过母后,不杀他。”
“那他去哪了?”
“不知。”
不杀他,并不等于饶了他。
冯小宝已经消失了,除了容屿,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好像这个人从来没出生过一样。
他虽然没有死,但他的下场,一定会让他后悔自己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沈太后捏紧了衣袖,指甲隔着衣袖陷进掌心里。
冯小宝为她效力这么多年,被打被骂后还能笑眯眯地给她捶腿揉手,还总能想法子逗她开心,就算是养条狗,也该是有感情的。
但他已死了,死人是没有价值的。她从来不喜欢没有价值的东西。
没有价值的东西,便不足以让她与儿子翻脸。
沈太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莫要因怒气而影响了大局。
她软下语气:“杀人偿命,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娘那日糊涂了,只顾着他师父的恩,却忘了国法,让屿儿为难,是娘不好。”
容屿第一次听母亲认错。
他竟感觉很陌生,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太后拍拍他的手臂,这是她向儿子示好的动作。
“娘也知晓自幼对你严厉了些,但娘也是为你好,若不然,你父皇则能让你登上这储君之位?你要明白娘的苦心,屿儿。”
容屿看着沈太后关心的神情,心中一动,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