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重逢。
景玉揉了揉发烫的脸。
但凡见过女人喝酒的男人都晓得,女人在将醉未醉,将醺未醺是最动人,就像一朵花,总是要带几分柔弱的病态才最惹人怜。
适时,景玉的脸有些淡淡的红了,红中有几分浅浅的粉,像傍晚时分,远山边变幻的彩霞,含着几分梦幻的美。
她微微垂下眼睫,覆了满山的花景。
容玄看她几眼,忽然,目光转向远处熹微的晨光,语气轻得像天上的浮云:
“不会喝酒,就莫要单独和男人在一起喝酒,一个女孩儿怎能连这点意识都没有?”
“嗯?”
景玉忽然笑了。
一笑起来,她眼里就像落了星辰,泛着细碎却明亮的光芒:
“你也是男人,而且是个很坏很坏的坏男人!”
“是,我是个坏男人,尤其现在想当个坏男人。”
容玄本想说这句话,到得嘴边,就成了:“哪里坏了?”
景玉控诉:“你钩破我的衣服,还将我扛回军营,让我羞人!”
容玄似乎愣了一下,旋即道:“是我的错,要打要骂随你开心。”
他说得又真诚,又温柔,语气里还含着几分歉意。
冒犯了对方,就该道歉。
这是他一向的为人原则。
景玉微微一笑,光彩照人,竟比周围的花朵还要艳丽。
她抬眸看天,喃喃道:“云怎么在转?”
“不是云转,是你转。”
景玉忽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好冷!”
容玄起身,解下身上的披风给她盖上,念了一句:“出门时我有没有让你添衣?有没有让你小心着凉?”
话犹未落,他忽然想起一个人——小柳条
小柳条唠叨嘻嘻时也是这种语气。
自己怎的也被传染了,唠叨!
“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景玉伸出食指,朝他勾了勾。
“什么话?”容玄凑过去,
景玉动了动嘴唇,话语却含糊不清,像是在说梦话,手还拽着容玄的袖角。
容玄只得俯身去听。
他终于听清了。
她说的是:“我要你死!”
几乎是在开口的同时,她的袖尖忽然弹出一把尖锐又锋利的匕首,又快、又准、又狠的刺进容玄的肩里。
她出手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容玄捏住她的手腕时,鲜血已染红了匕首,滴答,滴答,洇红了脚下的野花。
景玉顺势一滚,直滚到一丈处才跳起来,眼中露出笑意,对着他做了个鬼脸:“你就是只猪,一只又坏又蠢的猪!”
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已跑走。
“姑娘!”
前面一株巨大的花树后忽然闪出一道鹅黄的人影,只一眨眼,那人已跑到跟前,险些见她撞倒在地。
“姑娘没死,小柳条真是太开心啦!”
景玉身子向后倾倒,几乎要倾成一道拱桥。
她伸手去推这个抱着自己,热情似火的小姑娘,咬牙道:“你放开我啊,放开我啊!”
江谨行已走到容玄身边,看着还插在他肩上的匕首,似笑非笑道:“姑娘是第一个能伤的殿下的人。”
容玄笑了笑:“你有眼睛没有?”
江谨行顺口接话:“不仅有,还有两只。”
“既然有眼睛,为什么不用?”
匕首落在地上。
伤口在掌心,一条长长的血口,却不深。
谁才是猪?
容玄虽没说这句话,只微笑看着景玉。
景玉却仿佛听到他说她是猪。
-
“殿下,看来姑娘是真的摔坏脑袋了,她竟然连小柳条也不认得了。”
“这样很好。”
“哪里好?”
“我说好就好。”
小柳条挠了挠耳朵:“好吧,殿下说好就好。”
她苦着脸:“只是殿下应去劝一劝姑娘的,姑娘又不吃饭了。”
“拿出你哄嘻嘻的劲。”
“嘻嘻至少还会看我,姑娘已经闭着眼在床上躺一天啦。昔日姑娘闹脾气时,不也是殿下哄她吃饭的么?”
容玄道:“不去,真麻烦。”
他已在帐内,在景玉床前,手中端着一碗白粥。
“你住手!”
一勺一勺的白粥喂进嘴里,景玉浑身上下只有嘴能动。
小柳条搬了一张小杌子坐在床前,聚精会神看容玄喂景玉吃饭。
她得好好学,以后这种事自己上手,就不必麻烦殿下了。
容玄一只手捏住她的嘴,一只手拿勺。
景玉是个很倔的人,但再铁的铁树也有开花的时候。
等汤汁流出她的嘴角,顺着脖颈淌进衣衫时,那种又黏又湿的感觉分外难受,她只得喝下。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他终于掏出手帕替她擦了脖子上的汤汁,淡淡道:“不吃饭除了伤害你自己,伤害不了任何人。这么幼稚的方法,用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景玉不说话,像一个犯了错被大人教育的小孩子。
“若你生气,愤怒,就应该多吃饭,才有力气去做想做的事。伤害自己,是蠢货的行为,我从不死在瞧不起的人手上。”
“看着我做什么?”
景玉看着容玄,忽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这句话她是不是听过?
一些画面如皮影戏般在脑中闪过,她好似看到了一群人的身影,听见他们对她说话,却太模糊,听不清。
她屏息敛气去听,忽然,心口一阵一阵抽痛,似被数十根针扎一般,连呼吸都疼。
疼得她抱头喊叫,竟然一口气没抽上来,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小柳条从凳子上弹起半丈高,浑身毛发直竖,叫声像挨了一刀的鸡:“姑娘死了?!”
容玄把她脉搏,微笑道:“再一惊一乍,她不死,也会被你吓死。”
小柳条立刻捂住嘴巴,两只眼睛转来转去,不出声了。
少女光洁的额头上布满密密的汗珠,双眉几乎要拧成一条线,唇瓣干燥,似一朵即将枯萎的秋花。
“殿下,姑娘会不会一直这样痛苦?不如,请大夫为想想办法吧,她肯定也很想记起来。”
容玄负手立在床前,没有说话。
“记起来也是痛苦,或许更痛苦。”
他没有说这句话,他只说了一句:“仔细照顾她。”
-
不知过去几刻,景玉才幽幽转醒。
小柳条正拧了热帕给她擦拭额头。
“你能告诉我以前的事么,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景玉靠着软枕,脸色白得像被水打湿的纸。
“姑娘,您真的想记起来么?或许记起来更痛苦。”
“记不起来我也很痛苦。”
她抓住小柳条的手:“若是你,你宁可要糊里糊涂的活下去,还是买明明白白的痛苦?一个人,若是连属于自己的记忆都扔了,那她还能是她吗?”
小柳条垂眸思忖片刻:“可是人有时还是活得糊涂点好,人活着,不就是要尽量开心吗?忘掉痛苦的事,不也是老天的一种疼爱吗?人为什么总是喜欢给自己找痛苦呢?”
景玉只有闭上嘴。
当遇到一个想法完全向左的人时,最好的法子就是闭上嘴,停止争论,去睡觉。
改变别人的想法就像改变容玄的衣品味一样难。
妄想改变别人的人,通常都是不太聪明的人。
帐顶挂着一弯月。
景玉失眠了。
她像一张烙饼似的翻来覆去,绵绵愁思缠绕心头。
准确来说,她并没有失眠,失眠至少还有睡着的时候,她却处于睡睡醒醒间,比失眠更难熬,比没睡更累。
她以前竟是识得那个无赖和麻花辫小姑娘的,她竟还似很关心她……
她长长叹了口气。
她之前是很想恢复记忆,但是么,朝廷和苏大哥势不两立,若她恢复记忆,说不定就不忍心看他们任何一个人死去。
任何人死去,她都会很伤心。
但她实在是想多了。
不管她是否想恢复记忆,这种事绝不是她能决定的。
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一生中有许多事都不是能自己决定。不能决定的事中,时常也包括自己的事。
就好比景玉思考了许久,终于思考累了,神思模糊,正欲入睡,唰地一声,帐帘已被人掀开。
她想睡,这人却好似故意不让她睡。
帐中光线昏暗,景玉还未坐起身,只见一个模糊人影已冲到床边,披头散发,身如枯骨,不是瘦,而是只能用“细”来形容。
景玉悄悄缩到床角,锦被裹住身子,只露出一个脑袋,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匕首,警惕地问道:“何人!?”
那人却似乎在床前站成了一株枯木,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夜深人静,不论是谁的床前站着这样一个人,都一定会害怕的。
昏暗的火苗腾起一缕黑烟。
景玉终于看清那人的模样。
一张比纸还白的脸,一双比比夜还黑的眼睛。
火星映在她的眼里,像是漆黑的树林里浮起点点鬼火,她的表情又平静得更吓人。
“你忘记我了?”
不用景玉回答,因为她似乎在喃喃自语。
“莫非你连他也忘记了?你怎么可以忘记?你怎么能忘记?”
说到第二个“记”时,她忽然扔掉手中的火折子,发了疯似的冲了过来,掐住她肩使劲摇晃,咆哮道:
“这世上除了你我,还有谁会记得他?你怎么可以忘记?你怎么可以害死他又忘得干干净净!”
“若连你也忘记了,这个世界上就只剩我一个人痛苦了!你不能忘记,你要记起来,快点、马上、立刻记起来!”
景玉只觉一口气在胸腔膨胀,就像一个不断充气的气球,似乎就要爆炸。
耳朵、鼻腔传来疼痛感,景玉被她掐得双眼翻白,去掰她的手。
新城虽为未习过武,人也又瘪又细,像一只风干的小母鸡,力气却大得可怕,景玉使劲浑身解数,竟然不敌。
愤怒会让人超越人体极限。
新城已不是愤怒,是发狂。
景玉从榻上挣扎起来,和新城扭在一起,景玉被新城掐着脖子,身后的戟架摇摇晃晃。
“轰”地一声响,戟架倒下。
新城倒在地上,景玉倒在新城身上。
新城眼前一黑,竟然先景玉一步晕了过去。
“你还先晕了?”她睁大眼睛:“怎么回……”话音未落,景玉脖子一软,晕死过去。
后脑勺黏糊糊的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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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怎么进来的。”极淡的语气。
“殿下恕罪,公主那时好似发了狂,手里有刀,我们已经死了好几个兄弟了……”
容玄看着远方曙色,薄雾遮山,也好似遮了她的眼。
“将那几位兄弟好生葬了,将他们的家人送到宁王府去……另外,此事不宜声张。”
“不宜声张”的意思,就是不要告诉他们的父母真相。
一个士兵,没有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自己公主手中,这是什么事?
况且,百姓早已对朝廷有所不满,若是传出去,势必会被有心人煽风点火,恐生动乱。
容玄神色淡淡,眼睫微垂,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
他已做了一个决定。
“做错事,就得接受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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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您终于醒啦,你都不知道,你流了好多好多血咧!”
“姑娘,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不疼?”
“姑娘且等着,小柳条这就去找大夫来瞧瞧!”
“小柳条,新城怎么样?”
“别提了,公主她……”她眼睛蓦然瞪大,像看见一只鬼似的,指着景玉:“姑娘你……你记起来啦?”
景玉“嗯”了一声,重复刚才的话:“新城怎么样了?”
小柳条立即站直,双手贴在大腿侧,抻长的脖子像一只僵硬的呆头鹅。
“公主已经醒了,好像又没醒。”
醒了的意思是她已能睁眼,没醒的意思是她不说话、不喝水、不吃饭、不动弹,就像还晕着一样。
景玉趿了鞋子往帐外走去。
“姑娘,您的脑袋瓜不疼啊?”
“疼。”
“那您还要出去哇?”
“找新城。”
小柳条堵在门口,横伸双臂:“不行的,除了殿下,任何人都不能去看公主……她现在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