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入网中
景玉都看着小柳条,眼神平静如波,语气却是温柔的:“你们都怕她,我不怕。”
她忽然觉得眼角酸胀,几欲掉泪。
新城本来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又亮又大,皮肤白腻似雪,俏皮得像一只小狐狸。
若是你在宫中当差,若是你路过桃花园、海棠园、菊花园、梅花园,九曲湖,凡是有花有水有花的地方,一定能听到一阵婉转、动听、愉悦的笑声。
若是你也听到这样的笑声,心里也会跟着愉悦起来。
新城公主由容植教导成人,性子自然是好的,善解人意,从不体罚下人,甚至还会亲自替一个被烫伤手的婢女包扎。
容植死后,那个喜欢哼曲儿,喜欢咯咯笑的新城好像也死了。
她再也没有去过花园,再也没有晒过太阳,也没有再哼曲儿,甚至连自己收养的一屋子小动物也不管了。
那些小动物或瘸、或聋、或缺一只耳朵,或瞎一只眼睛,她甚是心疼他们,将他们当做宝贝来对待。
“姑娘,您怎么哭了,是不是脑袋又疼了?”
小柳条忙过来扶她。
“我没有头疼,是心疼。”
她握住小柳条的手,认真地道:“她只是因为很伤心,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其实,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
“帐帘被人掀开,容玄走进来。
她已经醒了,你去吧。不过,要小心些。”他羽睫微垂:“她已杀了三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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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昏暗。
新城抱膝坐在床角,一头秀丽的长发已变得又乱,又脏,乱糟糟的发丝缠成了结,像是一团难理的毛线,她又小又白的脸掩在发小,几乎看不见。
景玉坐在床沿,眼眶微红。
“小妹,对不起,我不该忘的,我现在已经记起来了,若是你还生气,就骂我一顿,打我一顿,好不好?”
新城垂头抱膝,像个没有生命的泥人般,一动不动。
“小妹,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景玉爬上床,轻轻地环住她的肩。
新城单薄的肩头忍不住颤抖,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过了很久,久到景玉的手已经发麻,新城才低低开口:“我不是真的想要伤害你,我只是害怕,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景玉紧紧抱住她,眼眶泛红:“我怎么会怪你。”
她知道新城害怕什么。
阿植死后,新城再也没有亲人。
唯一的亲人,就是景玉。
她们有共同的回忆,共同的痛苦,但景玉忘了,前尘往事忘得干干净净。
她会有新的生活,新的朋友,却只留下新城一人,夜夜守着孤灯,日复一日活在回忆和痛苦中。
她听闻景玉死后,毫不犹豫往梁上悬了一条白绫,却被容玄拦下;她站在城上欲自尽,被容玄拦下;她点火焚烧宫殿,被容玄拦下。
她起码想了一百种方法往生,容玄却总有一百零一种法子将她拽回这惨淡的人间。
她非常痛恨容玄。
她虽不再继续寻找往生的方法,却也不吃饭,不喝水,不睡觉,这下容玄果真没了法子。
新城有一股狠劲。
这股狠劲景玉却没有。
景玉还想着替阿植报仇,新城甚至不知阿植是被毒死的。
没有希望,没有爱,甚至没有仇恨,只有回忆和痛苦,她之前还能活着,是因为景玉还在。
所以容玄告诉她,景玉还活着。
“阿梨,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哥哥……我不是真的恨你,我只是,害怕一个人……”
景玉用力抱住她:“以后我去哪都带着你,绝不丢下你,好不好?”
“好。”
地上多了几缕缠成一团的头发。
自打晓得景玉坠崖那日起,她就没梳洗过头发,梳子也没法梳开,只得一点一点修剪掉。
浴桶腾起丝丝热雾。
屋内燃着安神香。
景玉细心地替她擦手,擦脸,五指轻轻揉按着她的头皮,在发上搓出泡后,又舀了一瓢清水洗干净。
水面漂浮着不少细长的泥条子。
新城竟然有些脸红。
景玉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会脸红,就说明她已活了。
景玉对新城无微不至,小柳条对景玉无微不至。
因为殿下说了,若是姑娘磕着碰着,就让她去刷恭桶。
“姑娘,让小柳条来照顾公主吧,您劳累一日,去歇息吧?”
景玉正给新城喂粥,摇头:“我不累,你先回去歇着吧。”
“姑娘,这么累下去不行的呀!您放心吧,小柳条一定必须肯定无疑会照顾好公主的,保证将公主照顾得像小猪一样白白胖胖的。”
“你说我是小猪?”新城嘴角抿出一个浅浅的弧度,却又看不出。
小柳条眨了眨眼,十分坦然:“是啊,小猪白白胖胖多可爱,多有福气!”
“猪是要被人宰的,我不想被人宰。”新城道。
小柳条舒展肩膀,拍拍胸口:“公主放心吧,有小柳条在,一定不会让人伤害公主哒!”
说着,她竟然连翻了八九十个跟头,翻完后晃了晃,摇着头道:“好久没翻跟头了,有点晕,嘿嘿。”
新城道:“那你什么时候才会翻跟头?”
小柳条道:“烦恼的时候,翻完几十个跟头,我就饿了,饿了就该吃饭,吃饭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烦恼的。”
景玉和新城竟笑出声来。
虽然她们心中还有恨,还有痛,但她们此刻却是发自内心地开心。
人世间也有许多恨,许多痛苦,许多遗憾,但无论你走到哪里,总能听见欢快的笑声。
这就是希望。
只要还笑得出来,生活就永远有希望。
“阿梨,你回去歇息吧,新城明日去找你。”
“我们可以睡一张床。”
“不行呀!”小柳条几乎要跳起来:“姑娘您脑袋还有伤,两个人睡不方便的呀!”
她想了想,很贴心地道:“若是公主睡不着,小柳条可以翻跟斗给她看,若是公主怕黑,小柳条就给她讲故事听,小柳条有很多故事咧!是我祖母小时常给我说的,老变婆吃小孩子的脚指头咧!”
新城见景玉脸色苍白,颇为担忧,推着她往外走:“阿梨姐姐,你回去歇息吧,我明日去找你。”
天边挂着一弯新月,淡如爪痕。
帐内已燃起灯。
置在桌上的药汤还腾着热雾。
景玉行至桌前坐下,才觉后脑勺传来一阵细微又绵密的疼。
药是苦的,简直苦得她想吐,苦得她几欲掉泪。
她没有吐,眼泪却啪嗒,啪嗒坠进碗底。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想哭,为什么会哭,但她就是哭了。
人生岂非也是一样,你不知道它为什么会这样,但它就是这样了。
有些事,本不需要理由。
灯芯浸在灯油中,明灭不定。
景玉将玉佩收好,藏在贴近心脏的内衬里,正欲入睡,忽闻一阵很轻的声音,像风吹过树梢那般轻。
风过时,屋中已站了一个人。
那人身姿修长,站得笔直,像一柄浸泡在寒泉中的利剑。
长眉入鬓,眉眼英俊。
“苏大哥。”
景玉走到他身前,仰头看他:“你是来救我的?”
苏歧默默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景玉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她受伤不过这两日的事,苏大哥怎会知道,莫非他在军营中安插了细作 ?
“宁王告诉我的。”
容玄是敌军主帅,不管他说什么,苏歧都不该信,也不能信,但他还是信了。
他与容玄虽不熟,但他这人有一种莫名的亲和力,不管说话或是做事,不管是做对熟悉的人或是陌生人,他向来坦荡诚实,绝对让人听不出半点狡诈和虚伪。
苏歧虽也有这种感觉,但他并不相信容玄。
他并不相信容玄,但他还是来了。
他来,只因为怕景玉真的受伤。
也许有诈。
就算有诈,他也会来。
昔日,他的父亲曾说他不适合当将领,他太过执着、专断,若是当了将领,只怕会害了许多人。
他的性子也很倔,认定的事,无论刀山火海,总要去做的。
正因如此,他才害死了全家。
他的眼皮忽地一跳,眼中竟然罕见显露出一丝痛苦。
“苏大哥,我全都记起来了。”
苏歧并不惊讶。
“你是想留,还是同我走?”
顿了顿,他道:“不管你是走是留,我都尊重你。”
景玉对他行了一礼:“苏大哥,你永远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恩人。若有一日,你需要我,我定会在所不辞,无论做什么。”
苏歧几不可见摇了摇头,一脸郑重:“你不需报答我,我救你,并无任何企图。”
“你保重,我走了。”
这句话说完时,帐内只剩下景玉一人。
他赖的快,走得也快,丝毫不给景玉多说几句的机会。
忽明忽灭的火光映在她侧脸上,说不出的惆怅,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惆怅。
景玉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这辈子欠的人实在太多,若日后他们要她做什么事,她绝无半句怨言,但她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照顾新城。
她是阿植的妹妹,也是她的妹妹。
帐外,光线幽暗。
“苏兄,你来了。”
“我来了。”
“你真的敢来?不怕我诓你?”
“就算你诓我,我也要来。”
“很好。 ”
“什么很好。”
“你来了就很好。”
“为什么好。”
“因为我要和苏兄你谈谈,就很好。”
“无论你说什么,都没用的。”
“就算没有用,我也要说。”
“那么你就说。”
容玄还未起唇,忽有数十曝寒光自西北方破空而来,卷来一阵劲风,速度之快,眨眼间已至喉咙,速度之快,剑锋之利,绝对没有人能逃过。
容玄倒下了。
“容玄!”
景玉骇了一跳,只觉头皮发麻,后背冒出冷汗,她一个箭步冲过去,迎面又有数十道寒光射来,匆忙间,她竟伏在容玄身上,妄想以己血肉之躯遮挡飞箭。
忽地一阵天旋地转,景玉眼前一黑,背后是又硬又冷的土地,容玄已压在她身上,手掌握住她的手腕。
“你没死!?”
“你好像很难过?”
景玉狠狠拍了他一掌:“不准拿这种事开玩笑!”
“小心!”
话还没说完,容玄已经将她从地上捞起,架在咯吱窝下,墨色织金蟒纹斗篷几乎要将她的身形覆盖,只露出一张又白又小的脸,和一双闪烁明亮的大眼睛。
暗器撞击兵刃发出铿铿声响,星芒四射。
苏歧挥剑格挡,四面八方忽然跳出几十名的黑衣人,苏歧的武功本是万里挑一,但纵英雄也难敌千军,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
对方杀得只剩下两个人时,只见其中一人忽然从袖中弹出一枚铁胆,苏歧下意识闪开,正落入大网中。
同一时间,同一秒,绝无分秒差别,忽有两人跃起,连同大网一起抬走,消失在夜色中。
“苏大哥!”
景玉从容玄的斗篷中窜了出来,一只手拎住了她的衣领。
“景妹妹。”他道:“有危险。”
“有危险我也要去。”
“你救不了他,还会搭上性命。”
景玉愣了一下,旋即坚定地摇了摇头:“生又如何?死又如何?”
就算是他们要她替苏大哥去死,她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她不怕死,只怕不光彩的死,只怕有愧疚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