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会(七)
步晶不能呆太久。她出门的时候把手机静音了，不过自己当然捏着分寸——她知道什么时间回去最合适——在捉摸人心和心理战术方面，她一直很有主动权。
10点整，步晶准时回到家。
步巍和井仪坐在沙发上，穿着睡衣。面前放着阿姨泡的酽茶，但一口没动。俩人的姿势、神情甚至跟步晶回来路上预想的一模一样——她微微转眸瞥到站在连廊的李姨，不想喝就不要泡嘛，步晶心想，不动声色地准备上楼。
“你过来！”
步巍常年低沉浑厚的声音浸透着发言者因被忽视的不满与愤怒，可他天生气质所致，声音又是那样的令人发颤，似乎震怒是他应有的天性，错误的枷锁早已被施加在步晶的身上。
换作别人，早就吓得腿软失神，任受着这枷锁的鞭挞了。
可步晶没有。
因为那个会吓得六神无主任听步巍摆布的步晶早就死了，被她威严的父亲、被步家、被自己，在很多年前亲手杀死了。
现在的她只是觉得有些想笑。她不怎么想理步巍，但考虑到自己还没有多少物质实力可以摆脱他，权衡利弊使她觉得还是应付一下好。
步巍看着站在茶几旁的步晶。她长大了，那张脸褪去了发育期的婴儿肥，削瘦没有带给她若不经风的柔弱美，反而使她本就冷清的薄相更加刻薄了。明明还是个孩子，他想，明明站在那里垂眼乖巧的站着，却生的无形中的气场像是上位者的不屑一顾。
“你去医院干什么？”井仪按住步巍，极力用自己觉得相对温和的语气说。
“同学今天运动会200米扭到脚了，去探望一下。”步晶低沉的声音波澜不惊。
她没有看坐着的俩人，冰冷的掉渣的目光盯着地板。过了几秒，井仪才说：“全班那么多人，非挑你去探望。”
步晶这时抬眼看她，嘴角微勾：“全班那么多人，连班主任都去探望了。”
井仪没说话，她全程按着步巍不叫他吭声，只是皱了皱眉朝她摆摆手：“快去洗澡睡觉！”
步晶跑了一大圈，又回家打了场无硝烟的战争，洗完澡确实有些累。可当她躺在床上时，大脑却日常般活跃的睡不着。她笑了笑，看来楼上俩人今天是睡不好了，她想。自己只是匆匆丢下一句去医院就走了，进门时看情况李姨那边大概率不会有事；步巍也许不在乎，但井仪在贵圈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情世故更高一筹，心思细，她简单的一句话井仪当然能捕捉到自己想让她脑补的东西——
“全班人都去了，你是想让晶晶被议论还是搞特殊啊？”井仪瘪瘪嘴，用手指点了点步巍俊俏的鼻梁，回答着抱着自己的傻子的问题。“班主任都去了，说明事情很受重视啊！晶晶去一下也是应该的。”
——虽然可能这个女人脑补的过于严重。
她打了个毫无困意的哈欠，又想到那块玻璃片。听陆璐的语气她不认识刘璇，再加上按罗凯的说法，陆璐不大会跟刘璇这种人扯上关系。她轻轻翻了个身，黑白分明的凤眸在黑暗里如此清明。
那就是冲着我来的。她想，刘璇知道自己体育素质好，也有把握文科班再拿不出几个替补，整掉陆璐这个正式选手把自己顶上去，顺便400米的比赛少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真他妈的是个一石二鸟的好主意。
不过看来7班跟学生会里面某些关系挺硬，这种严重的事儿也敢吊着胆子帮忙。步晶嘲道，如果她知道自己不参加接力，估计脸都得气歪了吧。
她觉得刘璇比坤子还烦人些——是那种纠缠不休、没有脑子的愚蠢型烦人。
步晶按了按过度思考而突突的太阳穴，在昏暗中看见床头的香囊。她伸手拽过来捂在鼻间，但很不幸年久早已失味儿了。
她翻身仰躺在床上。许久，她叹了口气，任命般的下床摸黑翻出珀尔敏和维B随手倒出几粒咽了下去。
步晶说到做到——第二天的接力她真的没有上场，不管罗凯在一边苦口婆心的圣母式劝导还是其他人撕心裂肺的真诚请求，她都以“能力不行、不想丢脸、不愿体验”的借口避了过去。于是最后迫不得已，推上去了个冼依。
得亏陆璐现在在医院里垫着腿，不然步晶觉得自己能被她黑着脸破口大骂骂死。
刘璇热着身,表示对自己的主意十分满意。她一想到等会儿能跟步晶好好的赛一场，浑身上下全是劲儿。申奎站在她身边，看着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的刘璇，细小的眼睛朝14班座位看了看，没有说话。
她不会参加的。申奎默默想，转面看着眼前这个野心勃勃的女孩，眼眸中尽是无奈。
“刘姐，名单下来了。”一旁的女生递给她最终接力确认表。刘璇接过来，却没看见自己绞尽脑汁想要逼上的那个人名。
“怎么回事？”她瞬间感觉没有了大半的动力，尖锐的嗓音压抑不住胸腔的愤怒与不甘，“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没有参加？”
自己精心策划费尽心思的主意，动用了多方关系力量才让陆璐受伤，想着步晶会被替补上去。为什么？为什么？！
“她这样......班里的人竟然没人谴责她......”刘璇脸愈发阴沉，牙咬道。申奎叹了口气，走过来摸了摸她快扎毛的脑袋，说：“别气了——快去报到，要开始了。听话，乖昂。”
刘璇气鼓鼓的瞪了他一眼，跟着其他三个女生报道去了。
申奎望着女孩的背影，那张常年不怀好意充满挑衅的脸漏出少有的宠腻般的纵容。她还是太幼稚了，像个孩子一样爱置气，钻牛角尖。申奎想着，步晶虽然是个疯子，但她更倾向于向内发疯，冷静地让人不寒而栗。他眯眯眼，看来这回她在忍着退让，或者，是不屑与她计较。
她是在给刘璇面子。如果她想，她从哪一方面都能碾压她。
申奎有些烦躁。他离开看台，跑到后面的厕所台摸了根烟点上。白烟迷离了他的眼睛，他无疑想到那个夜晚，自己同样是这样抽着烟，背靠在小胡同死路口墙上，昏暗的旧街坊灯光忽明忽暗，打在女孩沾染着点点血迹与尘渍的白皙的皮肤上。女孩扶着墙喘气，身上挂了彩；他的肩膀还没有现在这么结实，个子也不高，身上也有着些许擦伤与瘀清。
女孩眼神里浸染着戾气，毫不掩饰的狠辣从眼底清冷凛冽的寒潭中涌出来；她那张脸依旧是不卑不亢，带着伤的嘴角轻轻一咧，可眸子毫无笑意，声音清冷却让人汗毛倒立，如同黑夜里的撒旦低吟：
“你比我大，关于我说的，你知道怎么权衡利弊，不是么？”
申奎的烟头在脚下落了一根又一根，死胡同里寂静如死了一般。身边的几个人都不同程度的挂了彩,没敢动，看着申奎咬着烟蒂，其中一个胆子大，凑过来咬牙小声说：“坤哥，咱们......”
话还没说完，就被申奎瞪了回去。
接力表现的很拉垮。冼依接棒的时候掉棒、过于紧张的女孩们发挥的十分差劲。岩枫的脸色有些难看。女孩们愧疚于班级的期望，但大家并没有说什么，更多的是赛后洒脱的鼓励与疯子般的安慰。
一向活泼爱闹的冼依也变得有些低靡。步晶看见了，没有说话，只是拍拍旁边的岩枫：“别板着脸，去安慰一下。你是主教练，不鼓励大家都不会放松的。”
岩枫笑道：“你倒是考虑的周全。”
步晶看着他，只是无声的笑了笑。她声音轻却坚定：“哪怕今天是弃权，我也不会参加的。”
岩枫好看的桃花眼清澈而纯粹的看着女孩：“你经历了很多。”
步晶不予置否，只是拍拍他的后肩：“快去。”
“他娘的个腿的！”刘璇从上场到比完回来坐下脸色就没好过。申奎从旁边捞过来一瓶水，拿着毛巾给她擦汗：“行了行了，晋级稳了。”
刘璇圆眼一瞪：“我气得是这个吗？我他妈气得是这个吗？操！”
申奎倒是装疯卖傻；刘璇气了气，鼻子嗅了嗅：“坤哥你抽烟了？”她记得他一烦就喜欢抽烟解压，于是伸手：“给我一支。”
申奎拍掉她的手：“不学好抽什么烟！女孩子别整天干着些，听话！”
刘璇瘪瘪嘴，转过身子跟他坳气。她还是气不过，眼底尽是幼稚的愤怒。
申奎背对着她，若有所思。他无意识的朝14班看台位望了望，恰巧和站在一旁双手环臂的步晶对视，目光相遇间两人暗涛汹涌又心知肚明。
看来得好好管管学生会里面那帮兔崽子了，妈的，一天天不知道分寸,竟然敢这样纵着刘璇胡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