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九)
步晶很早就醒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盯着天花板。
她在思考和权衡。
这一举动仿佛已经成为她的习惯了——什么事情都会下意识的权衡利弊。哪怕是一开始上头说出了那句“明天带你去个地方”这样疯狂的举动,她在冷静下来后还是会担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步晶快疯了。
于是她拿起手机再三思所拨通电话。
罗凯被手机铃吵醒,看见来电人是步晶的时候顶着睡眼惺忪的愁容,表示如果对方没有什么特别要紧到可以打扰到自己5点多的尴尬睡觉点的话就手刃BU继承人,忍着骂脏话的冲动点开通话键。
“@#¥%&****......”罗凯用极其礼貌的语气一遍不带重复的脏字输出,“啥事?”
“我有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罗凯一听直接从床上坐直起来,睡意全无:“什么事?”
于是步晶长话短说的把事儿以第三人称平淡而冷漠的用商业化语气表述出来。
“你说,我这个朋友该怎么办。”
步晶举着手机半天听不见对面的回答,看看又没有挂断,有些疑惑:“罗凯?你还在吗?”
“......不在。”对面的怨气已经重的从手机里溢出来了,“我觉得你这位‘朋友’应该自己面对而不是他妈的跑来把我拉起来看日出!!”
罗凯叹了口气:“你这不是不正常——喜欢一个人是会有依赖的,而且一定会依赖。这是吸引后的信任相处的必然结果,你不能一辈子跟他客气着,相信我,他会很欣然于你依赖他——这不叫麻烦。”
8点半的时候岩枫就站在车站等着了。
当然,他还是有些忐忑。
——她会来么?她会不会只是昨天一时上头就说了?会不会等会儿就是一个电话婉拒掉?还是说......
还没等自己想完,肩上搭来一只手:“想什么想的这么入迷?”
他回头看见步晶穿着一身黑色衬衫,扣子扣在了最上面,显得禁欲而高雅;黑色把本来瘦得没肉的身子包的更见瘦削。女孩笑了笑:“走吧。”
“不坐车吗?”
“不用,距离不算太远,我打算走过去。”步晶很自然的拉过他的手,“也就三站路的样子——今天没多少人,不算挤。”
岩枫看了看她拉着自己的手,桃花眼底清明,默声跟在后面。
这边的昂贵公墓里,面对的就是湖,水光相接如一色。
步晶站在爷爷的墓碑前,拉着岩枫的手没有松开。墓前是在附近的花店里买的一束花向日葵,少年站在碑前有些不知所措。
老头儿的照片估计是吓到他了,步晶心里失笑。
“抱歉,之前没跟你说是来祭拜我爷爷。”步晶扯扯嘴角笑得有点儿勉强,“但是还是觉得,就是,觉得还是想要带你来看看。”
步晶不敢回头看岩枫的表情,她有些后悔还牵着他的手——自己的手上不禁出了细汗。
“老头儿走的时候很安静,就睡着睡着走了。前几天还拉着跟我聊,倒是知道我谈恋爱了,就可劲儿问我那孩子什么样子,多大......那时候倒是不像病了。”步晶说着笑了,“他跟我说了很多,拉拉扯扯了很多小时候的事儿,很多我都不记得了。”
“我对童年没有多少记忆,大概是因为它太苦了,很不值得回忆。”步晶站在湖边的栏杆处搭着胳膊,“我小的时候我爸妈很忙,我是爷爷带大的,一直带到小学结束。我一直以为他很喜欢男孩,我的父亲也是。所以他从小给我报的是武术班,被打得鼻青脸肿也只是淡淡地一句‘下回打回去’。”
“你知道的那些破事儿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那时候老头儿也不怎么管着我这些,他告诉我,什么事情自己解决去,凡事儿自己想方法,不要麻烦别人。那时候我父亲知道了也就是说,你要很优秀,优秀到你爷爷能够看得起你。我妈知道了也说,多在自己身上找问题。”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明白了一个刻在血肉里的道理:不要相信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要对任何除自己的人抱有希望。”
这个道理烙在步晶心里,哪怕结了痂退了皮,还是长在那儿。
步晶也不是一直都这么理智,这么冷静。当初步晶还在上武术班的时候旁边就是篮球班,从小自己就很喜欢篮球,没事儿总喜欢趴在网上眼巴巴地偷师学艺。
于是篮球老师倒是被这个小女孩吸引了,课间的时候叫她过来试试。
步晶对于篮球简直就是天赋加兴趣加体能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篮球老师对这个拘谨却掩不住热情女孩多有青睐,多把她放在心里排位第一。
第二是他自己班上的刘璇。
于是再后来,就是自己莫名其妙的跟这个傻逼纠缠上了。步晶不止一次的在自己发放的学校午餐里翻出一坨泛腥带血的生猪肉,又在课桌里摸到一只断了脑袋的流浪猫,亦或是体育课下课回来汗流浃背的时候在水壶里喝到一口辛辣胡椒水。
没有人“发觉”,或是上前制止。
谁也不想得罪城一小背后有着街上痞子坤哥撑腰的刘璇和她的小团体。
于是步晶在求救无果后,选择自己用疯子一样不择手段的手段解决。
她以暴制暴,以牙还牙,成功地一件件的报复回去。
刘璇找到了申奎。
他带着自己那一帮打手兄弟去,打算做一些“步晶没法报复回去”的事。
那晚的月亮隐在厚厚的云层里,巷子里的破灯忽明忽暗。谁也没想到,一个十多岁的看上去瘦瘦小小的女孩竟然能有如此大的爆发力——她的身上挂了不少彩,嘴角被打破流着血;颧骨和额头青一块紫一块,身上白净的校服沾满污渍;最可怖的是她背后的一条伤口:从右肩头断断续续的扯到左肋骨,淅淅沥沥的渗着血。
申奎犹豫了,关于步晶手上的照片和视频——那是她在暗处搜集到的刘璇霸.凌的证据。
“咱们做个生意,”步晶靠在肮脏的石砖上,咧嘴笑着,“你放我一马,我缄口不言——手上筹码我留着,你也不希望它被传出去,是吧?”
“你比我大,关于我说的,你知道怎么权衡利弊,不是么?”
她其实背后没有支持的人和物,因为没有人站在自己身后,自己手上的这一点儿可怜的“证据”并没有多大用。但是她在赌。
她是个疯子,也是个赌.徒。
“后来,我父母把我从我爷爷手里接过来,就丢进了玉彰中学。我的初中是在那里度过的。”
岩枫愕然:“玉彰中学?!”
那是一所以军事办学教育学风而远近闻名的私立中学。强硬的铁血手腕出了不少优秀的人才,但是也不乏小道消息的负面新闻。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发现我父母和家庭给我灌输的观念在这所学校里十分受用和契合。”步晶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淡淡的回忆着,“那里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地方,实力至上主义盛行。每个人都是为了爬到最优秀的金字塔顶尖而不择手段,自力更生。”
你爬上顶峰,要提防旁人的背刺。
她在那里明白了人性的残酷和世态的炎凉。
“很可惜,我中考没考好。”步晶笑了笑,却第一次发现没法自如的控制自己的表情,“这么说可能有些凡尔赛,对于我父母而言,对于步家而言,我差1分就能进A中的重点班。”
步晶一讪:“很神奇的命运——就是因为1分,那天查完分数的我,我家彻夜未眠。我们家开了有史以来最长时间的一次家庭会议,对于我这么多年的态度与学习进行反思。”
“我爸对我失望至极,他说这件事不能告诉我爷爷,但凡我多考一分也不至于这样。于是,我爸托人找了关系,最终还是进了重点班。但是很奇怪,自从中考完之后,我的成绩好像就真的落在了一个瓶颈期上不去了。”
“我开始失眠、厌食、焦虑,开始对世界大部分事物产生莫名的厌恶感。最严重的时候我发觉自己无法对外界的情绪波动作出正常的反应,我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些问题了。”
“于是我计划着怎么样逃出来。”
步晶说的时候很平静,脸上没有表情——她已经太久不会委屈了,对痛苦做不出多少反应。
“我自己跑去医院挂号,凭借着中学时锻炼得好演技开了好几种安眠药,选了一个周末放假回家的时候蹲在房间里面灌了好几种安眠药同时进去。”
那个感觉很不好受,安眠药在服用后几小时内刺激了胃肠粘膜,她开始剧烈的反胃呕吐,最后被李姨发现送去诊所洗胃。本身就不算好的肠胃被自己这样整一出,直接落下病根。
于是井仪联系了自己的同学给步晶看看心理问题。
这正中步晶下怀。
“一个经历了这么多东西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对那些冰冷的科学仪器有所畏惧?”步晶嗤笑,“所有都算中了,一切都在按照我缜密计算下行驶。”
“可我唯独没有算中H中的生活。”
她的计划里面没有这样一群少年。
她想着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学校、一个普通的班级、没有勾心斗角的家族利益,没有走一步算十步的社交需求,自己只是单纯的“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但是自己真的没有想到那群少年会这么热情,就像一团火一样。
动物对火炬是惧怕的。但是自己好冷啊,又会在确认它伤害不到自己的时候慢慢的靠近。后来她发现,那不是火,而是光。
“曾经申奎说过,我会不会害怕你知道我的过去。”步晶声音很轻,带着常有的一丝丝沙哑,“我会的。那时候觉得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的把柄——我习惯了主导权。”
“后来他再问得时候,我还是会怕,但那时候不同了,因为我害怕的不再是单纯的权衡利弊,而是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在意你的看法,害怕你知道这些之后就会选择远离我。”
谁会喜欢一个这样丑陋不堪的、扭曲变态的女孩?
回应她的是一个温暖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