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玄(二)
镜玄在贴伞面,这意味着一把伞很快就要横空出世。江阳皮纸,是制作伞面最好的材料,既轻巧又有韧性。镜玄调着浆,仔细地擦在一根根长伞骨上,用锻造数百次得到的无妄铁来制作伞骨,崇文国里几乎看不到这样的情况,雨伞的伞架清一色都是竹制的。
糊上皮纸,等到浆糊吹干,纸面牢牢地贴在伞骨上之后,镜玄开始画伞面。对于制伞的人来说,伞架是筋骨,伞面就是皮肉。皮肉不仅是一种外相,也是制伞者内心的图画,从伞面来窥探伞主人的内心,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镜玄很早就准备好了颜料,用矿石现磨现配颜料,是制伞者都会做的事。从第一根骨架的打磨,到最后一滴桐油的磨刷,整个过程都注入了制伞者的手工、审美、精神,最后得到的伞就不仅仅是一件实用的工具,更是一件凝聚匠心的艺术品。
他捣碎了黄色和蓝色的矿石,在青色中不停地增减颜料,最终得到了一种近乎蓝色的青色。镜玄将颜料画在伞面上,一层水雾状的青色立即在伞面上晕开。他的身体虽然苍老,手上却依然有力。淡青、浅青、天青、深青……青色一层一层地在伞面上铺开,从早上一直画到下午,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饥饿。
终于,在傍晚到来前完成了伞面的背景。
一幅《沉空雨色》跃然纸上,滚滚浓云里似乎马上就有雨滴要滴下来。
镜玄提笔看着,一时间思绪万千。他立刻将笔头浸入黑色的颜料中,一气呵成地在伞面上作画。
孙女回家后看到了那把伞,心里吃了一惊,虽然说不上来它和其他伞有什么不同,但就是感觉到是那么与众不同
伞终于做好了,镜玄将它收在卧室里,就悬挂在床边。
孙女终于等到了镜玄外出的机会。她溜到镜玄的卧室里,想要将伞打开来看。但是那伞比一般的伞重得太多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按下卡扣。随着伞面“砰”地一声打开,一阵凉风突然从伞底冲出,她一下子愣住了。
孙女还是忍不住围着它仔细端详,她握着伞柄,能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硬气”,乌黑莹亮的伞架子就像一个穿着盔甲的武士。她被吸引了,细细打量着每一根伞骨,并用温热的手去感受它们的冰凉。
孙女将伞扛到院子里,将它举起来在阳光下打开。光透过青墨色照下来,朦胧的青色和墨色映在女孩仰视的脸上。她看着伞面透下来的光,思绪恍惚间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镜玄回来了。看到孙女举着伞呆站在院子里,竟然没有训斥,而是站在原地等她发完呆。
回头突然看到爷爷,孙女吓了一大跳。她慌忙收起伞,一时间却不知道是该把伞放回原位,还是直接把伞递给爷爷。最后,她决定把伞放在地上,然后拔腿就跑。
但是在她刚刚弯下腰准备实行计划时,镜玄发话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镜玄问,语气中并没有训斥或责怪的意思。
“不知道!不就是一把伞吗!”
嘴虽然硬,但是手上却不敢贸然就把伞放下。
镜玄走来,伸手示意她把伞交过来。
孙女一把将伞放在他手上,准备转身就跑。
“它可不是一把简单的伞。”镜玄的音调突然高起来,苍老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有分量。
说着,将手中的伞轻轻向空中一送,一只鸡正好被罩在伞影下。鸡在影子里打转,仿佛那里有一个无形的牢笼。
孙女立刻被吸引了,她听说过巫伞,原来伞花国的人就喜欢把伞作为巫术工具使用。
“它可不是仅仅用来玩弄下术的器具,真正的伞术深不可测。”镜玄做了一个收手的动作,伞立刻自动收拢回到手里。
“为什么不教我?既然伞术这么厉害,我作为你的孙女当然要学了!”
镜玄:“你还没有驾驭的能力。”
孙女:“不学当然就没有!”
镜玄:“连门都没进,就想要登堂入室,大巫师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当不了巫师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你是大巫师,却不愿意教我!把我送到学堂里天天背书写字,当然做不了巫师!”
镜玄看着暴躁的孙女,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巫师是和整个世界打交道的,小巫学术,大巫学道,只有对这个世界有了解,你才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大巫师”。
“难道上学就能对这个世界有了解吗?如果是这样,学堂里的老师岂不是应该成为无敌大巫师?!”
镜玄知道现在和她谈论这个问题太早了,但他没有时间等到更晚的时候。没有谁能永远当谁的老师,最好的老师是求知。
“我想要这样的伞!”孙女见镜玄不答,以为自己说的在理,为了缓解“僵局”,她提出了要求。
“如果有一天这把伞飞到你的手里,它就是你的。不过,你要把它拆掉重新架起来,再换一个自己喜欢的伞面。这样才能属于你。”
孙女:“我不要这把,我要另外的,属于我的。”
镜玄不再对话,收起伞就往屋里走。后天就是前往都城的日子,而眼前的孩子却还什么都不知道。
又没有得到回应,孙女记不清这是第几次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每一次没有回应都会让她气愤,唯独今天这次。他觉得爷爷很奇怪,他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这些话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她觉得起源就在去王宫赴宴这件事上,她决定悄悄地跟去都城,也许到了那里,爷爷就会愿意带她进王宫。
然而计划还没开始就结束了。镜玄在前往都城的前一天,将孙女送到了早就说好的老巫女家,在他回来前由巫女负责照看她。这不是孙女第一次和老巫女打交道,巫女婆婆比镜玄要慈祥得多,待在那里的时候会得到很好的照顾,穿衣饮食,巫女婆婆都会想得十分周到,所以她很乐意待在那里。
这次是巫女婆婆来接她,而且很难得地和镜玄聊了很久。她是傍晚的时候来的,带来了一个自己种的大西瓜。孙女抱着西瓜到厨房里切开,一半端到院子里,一半拿出去分给邻居。
两个年迈的老人坐在院子里一边吃西瓜一边说话,孙女送完西瓜后就趴在距离他们最近的院墙外悄悄听着。她总觉得巫女和爷爷是老朋友,但他们见面又从不多话。
“以前都城的西瓜也是这么大啊……”巫女感慨道,“城外十里都是卖瓜的,真好啊……”
镜玄:“总是怀念过去是没用的。”
巫女沉默了,孙女在心里骂爷爷是个讨人厌的老头。巫女对爷爷一直是恭敬的态度,从不出言反驳,这让孙女更加为她抱不平。
短暂的沉默后,镜玄又说话了。
他说:“他(她)需要的是磨砺,不是无微不至的保护。请你记住这一点。”
他又在命令式地对巫女说话,孙女翻了个白眼,确定那个“她”指的就是自己。
巫女缓缓地:“可她还是个孩子……生活上总应该照顾好……”
镜玄:“没有人会在意她是不是个孩子。如果不能强大,即使是个婴儿也是一样的命运,没有人会因为弱小而放下杀戮,只会因为强大而臣服。”
巫女不说话了。孙女气得从院墙外走进来,她沉着脸,踢着脚下的石子,将手里剩下的半块瓜朝鸡扔去。
鸡惊起,扑腾着飞走了。
巫女见状,很想说点什么,但是在看了看镜玄后又什么都没说。
孙女赌气似地跑了出去,镜玄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那是镜玄在前往都城前,和孙女的最后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