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路英的笑容意味深长。
楚亭月愣了一下：“小妹说的不对么？”
“等巡司在浙江司过上两三年就明白了。刑狱这事，见多识广非常重要。江湖上运输禁品的本事……秋兄弟，你给她说说？”
秋江苦笑：“路兄这话说的……”
“啊——有歧义有歧义。楚姑娘，我这位秋兄弟是江湖中人，江湖上的事情他知道的更多。”
楚亭月一惊，她对秋江的猜测一直偏向“出来历练的官宦子弟”。
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心想“江湖上也有这般文质彬彬的人物啊……”
“夹带私运。常见的作法，小件物品，用大量其他东西遮挡。比如一船丝绸、稻米，里面埋两件小东西，除非有线报，否则没有人会兜底翻。
“至于大件。水路的话，可以用油布包裹，再放入用桐油封死的箱子里，固定在船底下拖行。不过这种做法，也不能运送太重的东西，否则有点经验的差役看一眼吃水线就知道。丢的那批火药有多重？原本是派什么用处的。”
楚亭月摇摇头：“细节不知道……和天目山这件事有关系？”
路英沉吟片刻：“两边都涉及到火药……我去想办法打听打听锦衣卫这桩案子。”
“还是我去吧。”
“哦？”
“下官……和当下负责此事的锦衣卫有一点交情。”
路英略微有一点惊讶，却也不再坚持，毕竟按察司和锦衣卫没有往来，他要辗转托关系去打听，消息还不一定准。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在看抄录的塔基文字。
路英和秋江几次造访，早就把塔上的文字誊写了一遍。今天又将楚亭月发现的，比较干净的那几片又誊写了一次。
其中她发现的那一段，是她自己上手摸出来的，当时还有一个触感记忆深刻。
其中一个字又比周围更光滑，光滑到字迹已经模糊。
当时她没仔细看，当下对着记录回想，发现是一个“宣”字。
正想着，忽然听秋江道：“这一片，上面有一个字有时常被人摩擦的痕迹。”
“咦？我也发现一个，字都模糊了，亏得路兄还能认出来是个‘宣’字。”
“我发现的那个字都重新刻过，是‘和’字。”
“和……宣和？”她抓过另外两张看了一眼：“各位，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在四张纸上各指了一下：“我怀疑这里藏着打开塔门的机关。就是这个四个字——宣和三年。”
两人互相看看，一时间理解不了这思路。
路英笑道：“请楚巡司详解。”
“宣和三年，方腊兵败被杀。”
这一下，安静了许久。
末了路英一拍桌子：“厉害啊！怎么就能想到方腊？”
楚亭月笑了一下：“锦衣卫前些日子在天目山里搜山，这个路兄是知道的吧？”
“追捕唐赛儿余党。”
“我就是从这件事想到的。我查阅这个案子，发现围绕着竹簧村前后两段惨案，剥离掉摄魂、妖魔这些东西，贯穿其中的还有一个相同点——藏宝。”
楚亭月说，方腊军启自东南，劫掠的都是宋国最为繁华富庶的土地。方腊军曾经占据州城，从起事到彻底失败，历时两年余。
其起事作战就是在两浙路，朝廷围剿之后，并没有收缴大批财宝的记录，故而南宋起两浙民间就有“方腊藏宝、白莲宝藏”的说法。
方腊军中多白莲、摩尼教众，这些人本来就擅长装神弄鬼的套路，恰如……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恰如‘佛母’唐赛儿。便是当下锦衣卫追的那个人，不也说他有通天彻地、撒豆成兵的本事？”
秋江噗嗤了一下。
楚亭月瞟他一眼。
“行走江湖，有些异术并不奇怪。可要说通天彻地、撒豆成兵，真有这样的本事，朝廷兵马哪里打的过？”
“锦衣卫大牢何等森严，此人能轻松逃出，难道不是彻地之术？”
秋江轻笑：“真有这般神通，根本不会入诏狱。”
楚亭月暗地里翻了个白眼，转回话题：“按照路兄说的，‘真罗汉’在绍兴十五年左右四四十上下岁。那么宣和三年，他的年龄应该是十五到二十之间。他很有可能参加过方腊的叛军。”
路英也认真起来：“他俗家姓俞……俞……”
“俞道安。他是叛军中的要员，方腊被俘后，他尚且在仙居举旗，方腊残部多归属。其实，关于方腊藏宝，因着他败于衢州婺州一带，而其后残部战于仙居。很多人都认为是藏在仙居、衢州一代的山林中。”
路英点点头：“南宋中叶有过一阵热，多有山间溪流冲出珠宝金银的传言，都说是方腊藏宝。去寻宝探险之人也很多，但都没有结果。”
“叛军是在攻克杭州府之后达到势力极致。而杭州失守后急转直下。叛军的财宝，最初一定是集中于杭州府。到仓惶撤离之际，他们真的有能力带着大量财宝从杭州辗转到衢州、婺州？”
“有道理。”
秋江这时候也听得入迷了，点头道：“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方腊军将运出杭州城的宝贝就近藏入山中更为合理。毕竟，要占据江南，杭州是要冲，藏在左近，也便于他们卷土重来之时取用。”
“我大胆猜测一下，两位只当故事听。比如，这个‘真罗汉’是俞道安的子嗣，从父辈这里知道了藏宝地点。俞道安军覆灭之时，他侥幸逃出，然后，到了藏宝的附近，循机取宝。
“他吸引乡民的方法——预言，雷电大法，乃至自称罗汉。这不就是摩尼教最擅长的做法么？当时温州、衢州一带农户入教者十有七八，教中首领都自称‘魔翁’‘魔母’，教主有‘魔王’之说。‘真罗汉’被剿灭之后，自‘佛’入‘魔’，兴许并不是乡野传说。”
她目光炯炯：“或许，在某些信徒面前，他从来都是‘魔翁’，或者就是‘魔王’。这也可以解释，一个寺庙为何最终迎来朝廷大军围剿。”
方腊起义后，宋王朝对摩尼教大举镇压，到大明此时，也一样对“淫祀”极端谨慎，但有苗头，马上拔除。
类似这种淫祀案，光锦衣卫一年都要办个十来件。
秋江想了想：“难道朝廷围剿之后并没有得到这批宝藏？”
楚亭月笑了一下：“那就只能等明天再探罗汉谷了。”
翌日，清晨。
云岚未散，入林沾衣。
太阳尚未照入罗汉谷，一群人就造访了这处飘荡着兰花香的幽谷。
站在罗汉谷里的除了路英、秋江、楚亭月几个，还有赵员外父子和沈庭。
路英的出现，让赵员外再也不相信儿子给出的那堆话。等听到赵名玉说要跟着一起查明罗汉谷惨案真相，赵员外没有阻拦，只坚决表示“必须带上我”。
楚亭月当然一个都不想带，没奈何路英同意了。
前往罗汉谷的路上，路英低声对她说：“谁都看不住一个半大小子，但他老爹要冒险这件事却能让他谨慎起来。”
果然，赵员外执意同行，赵名玉急得团团转，从进了禁林开始就紧紧跟着老爹，还几次提出“我们回去吧”。
赵员外哼了一声：“今天回去了，你小子就能安心？罢了，老夫也想知道兰簧村到底有一个什么样的‘邻居’，也想给你姨家一个交代。”
除此之外，跟着他们进谷的还有秋江的几个“弟兄”。
一共三人，都是身材高大，健步如飞的练家子，身上肌肉鼓鼓的，腰间佩刀，还有人脸上一条长疤，把“江湖人”三个字简直刻在了脸上。
“宣和三年”四个字位于塔基不同方位，四人分别站到对应位置，同时下手一按……
毫无反应。
楚亭月有点尴尬，路英立刻道：“我们想多了，这个机关一个人就可以启动。”
按照“宣和三年”的顺序，逐一按下。
机括声响，塔身上一处“墙面”缓缓移开，显出一个门来。
这座塔果然可以进入。
塔内几不见光，一股空气长久不流通的霉味扑面而来，还窜出来几只受惊的老鼠。
秋江那几个江湖朋友已经拿过火把，站在门口往里一探。
火光照入，可基本看清楚塔内结构。
在周边数十里内被传得光怪陆离的罗汉塔，乍一看就是一个最寻常不过的佛塔。
一层正中是天冠弥勒法相。
弥勒背后的墙面上有壁画，隐隐能看到是红日初升，莲花浮海，火焰照天。
楚亭月和路英对看一眼，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摩尼教在两浙流传中与白莲教、道教混合甚多，素以莲花圣主，弥勒转世，光明世界为教义。这幅壁画并不符合佛道两教的仪轨，反而带有摩尼教的显著元素。
一人小心翼翼地进去转了一圈：“公子，可以进来。”
秋江点点头，拿过火把走了进去。
路英和楚亭月鱼贯而入。楚亭月走了两步，一回身：“赵员外就暂时不要进来了。”
赵员外不进来，赵名玉和沈庭当然也进不来。
毕竟两个小的一动，赵员外立马就得跟上。
踏入塔中，一股寒意。
到底是背负了两百多年恶名的地方，纵是楚亭月，也是提起了两百分的警惕，每一步都走得很慢，目光不断扫射四周。
塔壁除了弥勒背面是大幅壁画，其他三面都有佛龛，供奉的神像都很平常。
佛塔西北角有楼梯，梯是木质，下方已经断了，却也可见佛塔楼上另有洞天。
地面则是大量的文字，却不成文，就像是随便铺了一堆字在地上。
楚亭月的目光被这些文字吸引，低着头看了许久没看出个所以然，正想问问路英，却听身边传来一个声音：“璇玑图，斜向，交互……”说话间指了几下，楚亭月一读，果然成句。
“是《彻尽万法根源智经》，摩尼教七大经之一。”说到这里笑了一下，不过，如果这样读，他又点了几下：“便是《弥勒上生经》了。能做出这张璇玑图的人真不简单。”
《彻尽万法根源智经》，这玩意别说楚亭月，路英也一脸“长知识了”的表情。至于《弥勒上生经》她也只能说“知道，但是从来没读过”。
秋江又道：“如果这座塔中还有机关，八成就在这经文璇玑图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