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原来这云箫韶,剪礼单一截剪得好,堪堪剪没送礼人姓名,隐王李怀雍几个字飘落在地。
又单挑出这些个他送来的东西,吩咐家中小厮在车上装停当。
她对杨氏道:“母亲别忙,他要趁着节上巧立些名目,我让他的?看我送出去。”
说罢领画晴和一个厮儿,速即就要出去。
杨氏撵在她身后问:“王府出来的东西,谁家敢收?你看给人家招致灾祸。”
云箫韶一壁前行一壁扬扬手中帕子:“母亲放心,这家人落不着灾。”
杨氏见阻拦不得她,她平素就有主意,少有唬乱的时候,只好随她去。
说这家人是哪家?不怕落着隐王府的发落?
自然是李怀雍的好娘,的娘家,襄国公家。
云箫韶乘轿转过两条巷,到紫栏街,坊中门阔五间的就是国公府。到府门前说是云家小姐,中秋佳节来致礼,先给引到门厅里安坐,丫鬟给顿茶来,四色细巧果子端上。
只是主人家一时半刻没见着。
国公府内,一家人分好几家说话,国公夫人虽说不是徐燕藉亲娘,可赖好从小看到大,她自己又没落下个根蒂,实承望给养老送终,如今可好,她这指望要问斩。
如今又听见是先前自家儿子结仇的云家小姐,当即大骂:“她家来甚?一向没个走动,莫不来看笑话?”
又自笃定:“是了,当时她姊妹两个就想给我儿重判,定个重罪,如今我儿要问斩,可如她的意儿了!”
襄国公却道:“两家原本不睦,如今来走动,夫人听说,正是因着旧有嫌隙,这档口云家最不好落井下石。”
又思忖:“云家为着自家名誉,也为着从前与咱家外甥夫妻一场的情分,难道愿意替燕藉说情?”
因道:“云大人一向在御前能说上话,在朝中门生故旧极多,见一见总不是坏事。”
几句理论把夫人说服,教徐茜蓉领头去接人。
这徐茜蓉哪敢说半个不字儿!
她和冯氏做下勾当,没得没捉住云箫韶那个贱人,怎捉得了冯贵妃?单一个冯贵妃罢了,不过得罪太后,原本姑母就与太后不睦,不过怨上添怨,算什么,可这怎说的!怎就要还连累兄长丢性命!
徐茜蓉又没有千里眼、顺风耳,哪里晓得云箫韶和李怀商的一番应对设计,只当是自家兄长别是和冯贵妃真有个首尾,当晚赶巧私会,看捉错到她二人头上。
又是懊恼,又是疑惑,又是恐惧,懊恼是痛失好局,云箫韶逃过一劫,疑惑是她怎逃脱的?恐惧是赶明儿冯太后看嘴上没把门,把她徐茜蓉牵扯供出去。
如今要去迎云箫韶,徐茜蓉千百个不愿意,疑神疑影,一时又开始疑心,别是已经透出风儿,云箫韶已经晓得她在这里头牵头也搅合。
难道是那个丫头,画春,说得什么?不敢罢?对外人多言主人家事,又是那腌臜难听话儿,画春敢声张?
再说画春即便要说,说什么?她又不知自己曾经登过慈居殿的门,又没跟着进宫侍乞巧宴,她能知道什么?
千丝万缕不能安定,见着云箫韶,徐茜蓉颤着叫一声儿:“云大姑娘。”
云箫韶倒十分好声气,跟着进去见过她母亲,口称夫人,又说:“旧有嫌隙,如今有难,看着倒不落忍。”
国公夫人听着,与自家夫君所言好似暗暗相合,遂受下她的见礼,迎到对座,徐茜蓉在下打横,叫丫鬟点茶。
云箫韶道:“家中事多穷冗,我几个笨拙的,一向疏忽走动。因是头一回上门,奴亲自来了,多有失礼,夫人勿怪。”
国公夫人恹恹听着,见怪甚见怪,家中独一枝儿的男花要问斩,她哪个有心思过节走礼,一心只想当头问上一嘴,看云家老大人能否给说说情。
好歹按捺,翻开云家的礼。
这一瞧,湘椴虽然不算顶贵重,一年到头皇后娘娘处也能得着几匹,也赏过家里,可这上来方方正正、齐齐整整六匹好布,实在也是隆重。
云家送来这样好的礼面儿?国公夫人把心里光火燃了,似乎替自家儿子嗅得一线生机。
她娘儿俩看布匹的空档,云箫韶又不瞎,瞧见徐茜蓉的不寻常。
这姑娘,素来没好脸,犹记从前在东宫,总不端不正“姐姐”、“表哥”地叫,为着一声正经称呼闹出好大风波。后头见面,两人已撕破脸,她口中更没个尊敬,云氏,那会子她都是这般刺儿的,缘何今日如此顺舌钝嘴、乖觉守礼?
这也罢了,云箫韶和她娘叙话,这姑娘半句不插嘴不抢白,头儿脸低垂,眼睛乱飞,手中帕子绞缠不停,不知道还当她是雌蛛儿母,要织网。
这是,肚子里揣的什么事儿?
思量着,云箫韶说:“如今节上,不敢打搅夫人忙碌,他大姐与奴说话便了,夫人请便。”
国公夫人一双眼睛殷殷,着意看一眼徐茜蓉,出去了。
她出去,榻上两主位空置一席,徐茜蓉也不往上头坐,仍扣扣索索窝戳在凳儿上。
如此看,云箫韶更笃定她的心虚。
只是心虚什么?她哥哥犯下的事儿,她心虚什么?
说来今日上门真是奇也怪哉,徐家独苗男子汉要死,还和云箫韶长是有龌龊,她登门,不当是来看乐子、挖苦人?早做得让打出去的预备,还预备礼物单子只往府门口一堆罢了,远远传出去更好听,心里真没想着徐家还能以礼待她。
事出反常必有妖,徐茜蓉前倨后恭,准没好事。
思及此,云箫韶大模大样把茶盏端了,嗅一嗅,看一眼边上徐府丫鬟,故意道:“这茶水,不好。”
徐茜蓉竟然不接茬,好性儿极了,吩咐丫鬟:“茶不好,叫灶上再顿好的来。”
丫鬟领命出去,屋内只余她两个,云箫韶忽然嘴角抿一个笑影儿:“不是茶不好。”
徐茜蓉看她脸上那个似笑非笑样子,只觉心虚到魂飞魄散,勉强道:“大姑娘方才不是说不好?”
“我道,”云箫韶盯着她慢慢说,“水不好,非是茶不好。你家的水,不干净。”
舒展坐直身儿,云箫韶一副老神在在样貌,又问:“我问你,你家的水,源头打哪儿来?流出去又往何处?”
徐茜蓉总觉着她一问不寻常,另有深意,不单门在说烹茶的水,强撑着笑道:“看大姑娘说的,不过灶房院里凿打的水井,自家吃用,还往哪送?”
云箫韶瞅她半晌,端起茶盏又嗅一遭,说:“我怎么闻着,这水像是打玉泉山上流下来,往宫中金水河流去呢。”
徐茜蓉呆嘴挢舌,瞪眼儿没言语。
听她又闲淡淡道:“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徐茜蓉张嘴一句:“画春与你说的?”
画春?云箫韶长眉一凝。
·
话休饶舌,八月凉初透,九月冬裁衣,人间又早一年寒冬。
这日,十月初旬天气,北风匝地,彤云密天,云箫韶披一件素色绒圈锦斗篷遮风,要往鏊子街算账。
堪堪出云府的门,对过升云巷口新起的一家茶水铺打入眼帘。
这家贩茶人恁地乔张致,面阔三间、上下两层,听人说内建回字楼,当中一座小花园,泉眼细流、绿草茵茵,楼上隔的一间一间茶座,门脸缀纱,座屏织锦,通是个再幽静雅致不过的去处。
至于是听说,盖因云箫韶没进去亲眼瞧过。这茶社开也有月余,不仅是她,云家上下谁一步也没踏进去,谁也没碰他家一盏半壶的茶。
任他们吹得天上地下,这茶社名曰青梧轩,若问东家是谁?只看阚经儿不避讳三天两头上门,哪个还不知道。
分隔断的茶座,栽花的茶楼,人家鏊子街开的好好的清雨阁,你要在这里开青梧轩,云箫韶一眼看不上。
东施效颦,画虎类犬。
且青梧两个字,云箫韶也不喜欢,看是比着从前东宫梧桐苑起的名,聒噪。
这档口,茶社内伙计看见云箫韶出来,当即互相招呼,呼呼啦啦十几个小厮进进出出,搬出一水儿铜花盆在门口安置好。
画晴陪着云箫韶出来,呀一声:“这时节那来的芍药?开得还这样艳。”
云箫韶冷哼一声没答。
云府门前本来安静,升云巷却是极热闹一条街巷,又是深秋摆芍药这等奇事,就有四面八方插科打闲子弟汇聚,问青梧轩伙计,也是画晴一般的话:北风吹得紧,怎培得芍药这春夏日开的花?
伙计吊着嗓条高声道:“看官有所不知,这是一品朱砂判,乃是趁着南地暖地气栽得,星夜兼程送来京中!”
画晴听见,悄声对云箫韶说:“不好,朱砂判三个字透出去,干净是惹人耳目。”
云箫韶道:“他起青梧轩这名字,不就是想满京城都品出圭角来?”
画晴说:“娘,吃食用具他一向送来,总还合得你心意,只是这花你从前就厌烦,怎么巴巴儿地还往咱眼前送。”
合心意的吃食布料,云箫韶猜测这当中少不了画春的功劳。甚?十几年朝夕相处李怀雍是自己记得?呵,什么胡话,笑杀人。
只是画春统共伺候多久?日常喜好汇禀总也有竟时,想必开始胡编乱造,攀扯一句芍药花。
画晴问:“娘可要上前瞧瞧?”
“不必。”
云箫韶扭脸上轿。
画晴又问娘觉着不好看?她道:“好看?只觉着可怜。花能移来,地气移不来,开得两日就要败,你说可怜不可怜。”
说完这句,管你街头青梧青桐的轩,管你满亭红的白的花,云箫韶眼风没留一个,带着人离去。
常言道人生不如意,长是十八玖,说的就是云箫韶今日。
她不想理会的人,偏偏要找上门。
说领着碧容在葡萄架下看一刻的账,碧容起身去更衣,云箫韶仰头闭目养神,听见影壁那头门开合声,一眼瞟过去是个内侍服制身影,看身形大致相当,云箫韶只以为是望鸿。
接趟阖着眼歇神儿,嘴里笑道:“望鸿儿,跟你家王爷来喝茶?”
有一会子,院中寂静,落后是边上画晴叫人:“隐王爷。”
云箫韶蓦地睁眼,是、哪个是望鸿,分明是阚经;王爷也确实是王爷,不过不是她以为的泰王,而是隐王李怀雍。
李怀雍,正负着手,立在门下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