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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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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怀雍神情平常:“你二人常在此相会?”

神情是平常,可眼中密云翻滚,浓黑如墨。

两世十几年相识,云箫韶还不晓得他?他这是气得狠。

不过云箫韶性子自有一截叛逆,又无根无识,对面不相逢,咱哪辈子遭瘟欠你的?要看受你的生气。

葡萄架下,李怀雍只见女子满目冷淡:“王爷既然不早不晚找上门,想这条鏊子街上谁家清早几更起、晚间几时歇,难道还有王爷不知情的?”

只怕早早遣人盯牢,李怀雍暗使人缀影、下黑手本事,云箫韶可是见识过,没得还要问这一嘴。

真要那样子,还只是在云府对过巷子口开一间茶社了事?只怕茶社早开进云府,早要闹个沸反盈天。

真是,来来去去云箫韶心头只一念:吴茱萸,几时发作。

她这头满心里厌烦,那头李怀雍也并没好受到哪去。

这小院子不过三进,外头倒座还划出去开铺子,两边厢房也多半用作仓储,慢说与东宫相比,就是与隐王府相比,与云府相比,都可说窄小。

满院逼仄,只有一架葡萄占尽风光。

是怎样的葡萄架?

映阶青委蕤,当窗紫抚苏,玉砌秋色知谁主,隔阑一架疏绮,葡萄雨。

这时节架上紫宛宛、红嘟嘟果子,色泽饱满,流光荐架,只是,这好颜色流落进架下端坐的女子眼中,清凛凛、冷冰冰,秋实盈枝的喜气,半分也没剩下。

她的目光,她的眼神,这样冷,直好似没在瞧着一件活物。

是了,李怀雍心想,可不么?她想你死,她有这个心难道是第一日。你自己亲手践行的验证,灯宴面对一只红绡梨,她缄默不语;望月楼面对一伙刺客,她无动于衷。长久以来,她不是婉顺,不是性喜静,她只是想你去死。

痛么?痛。

悔么?悔。

这又痛又悔滋味,从前李怀雍登临九五时独尝十年,从头来过,一度他以为已然尝尽,没成想,自家悬的帐子埋着头脸,自己拴的纤绳绊着桨,到头来又是自食苦果。

那时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李怀雍。

他一手使冯氏攀扯上净莲教,祸根已铸只等事发,云家二老眼瞧器重,让他收得服帖,他凤儿也似乎日渐回心转意,不再不假辞色,江山美人,似乎俱在他手。

可惜只是似乎。

乞巧宴一节,云箫韶问他,为何没有阻拦太后。

旁的缘故不提,事到临头,竟然、他竟然畏惧,不敢跟去看。

一旦想着,去看即是看见云箫韶与另一个男子有肌肤之亲,这男子还是他手足兄弟,借天地威势、十方胆色,借不来的,他不敢去看。

只是,不敢。

因此李怀雍狂躁,李怀雍发疯。

乞巧宴前,他还只是想方设法想云箫韶答应见一面,乞巧宴后,一缕痴念萦怀,头脑如沸,忍不得的,镇日起居都往云箫韶旧时住所。

便是不歇趟地召画春,不厌其烦令画春说尽,说王妃平日里好吃什么、穿什么、顽什么,翻什么书观什么画,春日里多瞧园圃里什么花,秋日里多裁库里什么锦。

最销魂是每日晚间,画春在房中忙碌安置,屏风后头点热水,小轩窗前置篦子,夜阑人静,画春走到榻前站一刻,似乎榻上有人与她闲话,而后打下帐子吹熄烛火,就好似、就好似云箫韶仍然在里头,正歇宿。李怀雍即在黑漆漆窗前凝立,静夜无言,烟漏点滴,点滴到天明。

如此一场又一场寂寞又缱绻的夜色里,李怀雍心火如煎。

又有风闻,说京中但凡年纪相当的小郎,议亲问心里属意哪家小娘,十之五六要答云府大娘子。每每听手下暗卫回禀这起子消息,李怀雍如鲠在喉。还说甚么运筹帷幄?还说甚么胜券在握?统统不见踪影。

就连他精心置办送上门的礼,云箫韶半点面子不留,转手送到外祖家。

今日他来见云箫韶,也有预料,见着的会是一个冷若冰霜的云箫韶,不妨事,他有两句话要问,问完就走。

云箫韶忽见他变戏法似的,身后拎出一只酒坛。

听他问:“春日卿归去,转眼已到秋,今日我别无所求,想请你小酌两杯。”

两人一坐一站,默然对峙片刻,云箫韶问:“是甚么酒?”

李怀雍缓缓答道:“是荔枝姜酒。”

荔枝姜酒?云箫韶听完一怔。

这一味酒,想不是画春透露的她的喜好,只因这辈子她还没喝上姜酒,喝不上,不必喝。

还是,从前生成儿时亏身子,盛夏的天长是手足冰冷,没入秋就要穿貂袄、烧地龙,情是畏寒,母亲心疼她,又觉着一年到头吃药也不好,遂找高人看秘方,四处求来一张暖身酒方。

又知道她好吃荔枝,特特给调的口味,那时候云箫韶几乎日日离不得,夜里歇宿前总要饮他两盏。

今日李怀雍说请她饮这一味荔枝姜酒。

天青色湘椴,朱砂判芍药,茶社也好葡萄也罢,一应物什俱是假作无事,俱是咽泪装欢,是舍棺材本买烟花,看生看死,只这一坛子姜酒,道着真病:面子里子掀开,你我原是老相识。

云箫韶默默无言,教画晴取酒盏。

酒盏取来,又对画晴说:“你去告诉碧容,月前的账你二个看过罢了,我与隐王爷说一会子话。”

“是。”画晴退出院子,李怀雍也命阚经望影壁下候去。

他亲自给二人盏中斟满,云箫韶垂眸看盏中暖姜颜色,道:“这里头没添半夏罢。”

李怀雍手上一顿,旋即苦笑:“是我的不是。没有,你放心。”

谁的不是,谁是谁不是,云箫韶没答,仰脖儿一饮而尽。

两个昔日夫妻,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小半坛子饮罢,李怀雍忽然问:“你如此怨恨我,想是后头几年来的?成儿死后?”

云箫韶道:“不止。”

不止。

“成儿死了,鸾筝儿死了,我父母亲都死了,落后不久,”云箫韶自斟自饮一杯,“我也死了。”

李怀雍心里一痛。

听云箫韶问:“你呢?你是打哪时候来的。”

李怀雍道:“你……去了以后,我心里不痛快,费尽心机登上的皇位,也没坐多久。”

云箫韶唇边现出一个笑影儿,些儿是嘲讽:“怎么,难不成你为着我不曾立后纳妃?”

“是。”

云箫韶一呆,笑意落下,双唇微张,面上浮出惊讶之色。

李怀雍摇摇头:“我不是自吹擂邀功,那时前朝事忙,身边也没个能尽信的得力人手,千头万绪,我也,实在没那个心思。”

喔,云箫韶没吱声。

李怀雍又说:“后头几年,是,凤诒六年起始,我起坐歇宿,身体大不如前,那时我已大致体省,大约没剩几年寿数。”

“凤诒?”云箫韶脱口问道。

凤诒,凤凰,诒离。她的闺名是凤这个字。

这就不消问,云箫韶转头问:“这年号,数到第几年?”

李怀雍答:“第十年。”

十年,原来他只当十年皇帝。可不是,诚如他所言,上辈子夫妻两个居东宫十载,十载战战兢兢,十载风雨飘摇,几度废立,好容易熬上皇位,他也是个没福勾的,竟然只享十年的年祚。

云箫韶低低笑起来,神色掩在横斜的葡萄枝子之间,问李怀雍:“怎么,你没立徐茜蓉当妃子?”

“不曾,”李怀雍道,“你去得不明不白,死前只在慈居殿用过茶水,我疑心是这里头有阴司,焉能留她。”

他声声唤道:“箫娘,我与你报仇雪恨。”

他箫娘声色淡淡,没应。

只是再饮一盏荔枝姜酒。

这酒,真暖。

若是,人能如酒,该多好,没那一起子弯弯绕绕,虚头伪饰,一盅儿饮下,暖就是暖,冷就是冷。

可惜,人并不如酒。

李怀雍收网,深情如许:“箫娘,我如何才能与你坦诚相对,你如何肯再瞧我一眼?”

又说:“老天何其垂怜,我前世负你错过,如今从头一遭,难道不是命定的缘分,天赐的时机?教我将功补过,教你弃旧图新?”

哦?老天当真垂怜?如何?不如何。云箫韶唇边笑意加深:“弃旧图新,好个弃旧图新,”她问,“你我重活,成儿呢,那一世我的父母妹妹呢,画晴呢。”

她的问话不是诘问,没有撕心裂肺也没有痛哭失声,只是平静。

平静即不是问句,她心里自有答案:不能,你我重活,死去的人永久已经死去。

“你说将功补过,不错,”云箫韶注视李怀雍失神的脸,“我来补过,弥补上一世为女不孝、为姊不慈、为主不悯的过错,我不想着一心一意好好待她们,弥补己过,转头却与凶手握手言和?”

“李怀雍,”她一字一句,“你好一句弃旧图新,今日我说,你我没甚么缘分,只有几笔账。”

若要还,也容易,身死道消,只把你性命偿来。

这句云箫韶没说出口,只是已在说与不说之间。

两人之间冰弦冷涩再无他话。

李怀雍垂着脸:“罢了,你的心意我已知晓。”

看去他接着还有话,只是这档口院门口倏然一声马嘶,院门咣当,一人夺步进来,是李怀商,看见院中两人只是对饮,他猛地刹住脚步,张嘴道:“碧容姑娘说你、你们,”略整神色,又说,“说云娘子、皇兄先后到访,倒失迎。”

原来是碧容更衣回来,瞧见这院中怎说的,剑拔弩张,赶着跑去隔壁清雨阁叫请他们东家。

云箫韶简略道:“无事,隐王爷即刻告辞。”

李怀雍居然没否认,只说:“是,只待问一句话,问完就走。”

云箫韶示意他问,他道:“想必六弟业已经听说,北边战报传来,建州王爷反了。”

什么?建州王爷反了?云箫韶听罢大怒,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怒气:这建州王爷,年年吃咱朝廷粮饷,娶咱皇室公主,竟然还反了?建州,建州,京中与建州隔山海关相望,如若开战,京城危在旦夕。

李怀雍对云箫韶说:“父皇有意点我兄弟二人其中之一挂帅,箫娘,你来说说,我兄弟二人,该谁去?”

谁去?谁去,沙场上兵戈不长眼,可不认你是王爷王孙,壮士百战死,说不得就要马革裹尸还。李怀雍问的,你一句话,你果真忍心看我战死沙场?今日云箫韶但凡发一句准话,将来满朝里说去,是你云大娘子亲手送隐王上战场。

隐王,抑或是泰王。

李怀商也把眼张巴巴,看向云箫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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