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入定人
深秋时节,是嘉陵一年四季中最喜欢的时分。
热了一夏的暑气消散殆尽,白日里的温度,刚刚好适合人的体温,而夜晚的凉意,又恰好可以使人大脑放松,神志清醒。
从靠近西域的奇水镇仓皇逃出的嘉陵,翻山越岭,到了朝远五峰之中,最为险峻的远相山。此处也正是她名义上的母亲,恕德皇后的安葬之地,嘉陵的所在之处。
但自从嘉陵竣工至今,她去陵中的次数,却屈指可数。
那日在万象茶馆里胡说八道、看似落魄的段老头,其真身,正是筑国十二钉中,掌舆情的段未驰。
他那日所说“大公主的趣闻”,全部是嘉陵亲口让他去说的,也全部都是实话。
这座嘉陵,的确不是她生母的所葬之处,她真正的生母,如今也的确还活着。
可这一次来访远相山,她的目的地也并不是嘉陵,而是与之完全方位相反、坐南朝北的,一间简陋的山中小屋。
小屋隐匿在山涧清溪边,虽然破败寒酸,却多年屹立不倒,仿佛有一股特别的力量在维系着它。
嘉陵缓缓推开已经看不出形状的“门”,那木门发出一阵年久失修的吱呀声,随即从门框上乱七八糟地掉了一堆落叶虫子下来,都被她熟练躲过。
看样子,她已经对这座小屋的状况相当熟悉。
木屋内也是一副人迹罕至的样子,杂草落叶堆满窗台,野生的藤萝枝蔓遍布屋顶,地面上都是湿漉漉的山泥和苔藓。
看见一柄生锈的、放置在灶台上的铜茶壶,嘉陵便好奇地走过去,一位浑身遍布尘土和树叶的人影,正盘腿坐在那茶壶旁边的地上,仿佛一具已经在那里坐了好几年的尸体。
嘉陵思索了片刻,自言自语道:“看来山师上次,应该是在煮茶的时候入了定。唉,怕是这次又白跑一趟了。”
说罢便转身,刚准备踏出门去,忽然只听背后传来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哈欠:“啊——”
“你来了,我的殿下。”
那具“尸体”忽然开口说话,声音听起来,竟然是一个非常年轻有朝气的男子。
“太好了,为师可真是太想你了。等会,让我眼睛先适应一下春光……哎哟,我这老骨头,啊!”
他话没说完,竟然直直一个跟头栽在地上,嘉陵赶紧过去,把他搀起来,扶到隐约能看出一点形状的“床”上。
“我这一次入定,入了几时?”
“上次让纯纯来给您带话,差不多是两年前。”
“哦,那还不错,入了两年。”
“上次来的时候,您没醒过来。”
“……”
嘉陵拿出块干净的帕子,又找来一把姑且还能用的梳子,像个梳洗丫鬟,给他擦脸、束发。
那“山师”看起来不过一百岁出头,一阵收拾完毕后,露出一张双目如炬、神武英俊的脸,嘉陵不由得看着他一头乌黑油亮的发丝出神。
“你怎么就不会老呢?”
“怎么,羡慕了?你身为皇族,自然也可以比我更不显老。可谁叫你成天思虑左右,烦恼万千?”
“我是皇族,所以不老。那您又是什么呢,山师?”
“你十五岁时我就认识你了,之后几百年,我都没告诉过你我的身份,可见我是真的有难言之隐,你就别再问啦。话说你的计划怎么样了?要是觉得累,还是趁早放弃吧,行不行?维持现状又有什么不好。”
嘉陵却道:“我这辈子最想做的、还没做到的事情,也就剩这一件了。”
山师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无奈道:“你这样,后面迟早会出大事。说吧,计划进展到哪一步了?”
“我本想借南陵卫少主李折鸢之力,与他共同摧毁追白,便随他去了一趟奇水镇,想要趁机收拢他和南陵卫的势力。可没成想,他真正的目的竟然是打算和大公主一起,保护追白。”
山师久久无言,半晌才猛地摇头:“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是真的乱。那他现在知道,大公主其实是想摧毁追白吗?”
“知道。但他应该不明白原因。”
“追白的守钟人,其实是一心想要摧毁追白的人;而为了摧毁追白才成立的南陵卫,它的少主居然想保护追白?说吧,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干脆互换个身份得了!”
忽然他话锋一转:“等下,你说李折鸢,这名字我好熟悉,啊!是不是有流言蜚语说,他其实是大公主的童养媳、第三个婚约者的那个?”
嘉陵正在一边,使劲洗那只锈迹斑斑的茶壶,听闻此言,惊的手中壶“哐当”一声掉落在地,“山师,慎言!”
“那就,童养驸?”
嘉陵不再理他:“他想保护追白的目的,是希望在自己当上白王之后,能和大公主一起,重新定下追白的制度。”
山师凝神道:“那想必他还不明白,追白究竟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嗯。而且,有那该死的金丝雀笼在,我也根本无从和他提起。”
“这么大个意外,你不杀他就算了,可为何连一个眼线都没留?这其中难道没有别的原因?”
“别的原因?”
“唉。殿下,那我问你,你觉得,我为何愿意留在这深山小屋,默默无闻当了你的无名师傅几百年?”
“山师,别闹了。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可是女相。”
“是,是,我在闹。”
山师俊美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我的‘闹’,是有原因的,而我很清楚这个原因是什么。嘉陵,迟早你也会面对这个‘原因’的。”
“你的意思是,我对鸢凝,也有,那种感情?”
“没有吗?”
“……”
嘉陵刚想干脆地答一个“没有啊”,谁知一股奇异的思绪涌上心头,奇水镇发生的一幕幕,鸢凝对她说的一句句话,如洪水决堤般涌现。
没有吗?
“我这次来,可不是找你解惑闺中秘事的。”
她只好用最笨拙的方式掩饰,“我的泱泱子民,和那些因为追白葬送了性命的人、那些被元帝欺骗而含恨的亡魂,还在等我,我现在没有资格想这些。”
山师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嘉陵,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做的。但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我的殿下。”
嘉陵低下头去,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抬起头道:“好。”
山师目光极为爱怜地望着她:“那个梦,最近还在做吗?”
“嗯,不过早就习惯了。一个梦而已,做他个千百遍又如何。”
山师淡淡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间山中木屋里,两个丰神俊逸的人面对面坐着,久久相对无言,目光都望着那只已经被嘉陵洗得铮亮的水壶。
窗外几缕阳光投洒进来,伴随着四五声轻快的鸟啼,时光好似静止了一般。
过了好久,山师悠然闭上双眼:“你今天来,想问我的事情,都找到答案了吗?”
“嗯。”
“那你走吧。”
“这么快就赶我走?”
“我困了。”
“……”
嘉陵无奈地笑了笑,刚准备转身离开,忽然身后传来山师低微的声音——
“嘉陵,抱抱我吧。”
她叹了口气,习以为常地走回床边,俯下身,轻轻抱了抱他。
“山师,下次嘉陵来,带上酒菜,您陪我吃顿晚饭再睡吧。”
她望着面前再次沉沉睡去的英俊面庞,替他理了理鬓边的几缕发,转身走出了小木屋,轻轻掩上门。
就在她走后不久,又有两个身影探头探脑地,出现在小木屋外的窗前。
“公子,这远相山的北山,前前后后,真的就只有这里有个破草屋了。”
“真是怪了,嘉陵姑娘明明就是上了北山的,这会怎地就凭空消失了?莫非她已经走了?这也太快了点。”
“啊!公子,你快看,这屋里居然有个男的!”
若是不知道的人,定会以为那公子是个哑巴。
“公子,不好了,这男子长得可真好看啊,你快看!”
“哑巴”公子闻言,忽然身形一动,大步走到那破烂窗户前,仔细一看:“不是他。”
鸢凝说的“他”,便是凌阳太子。
若说有什么人,能让嘉陵一路赶进远相山相见,鸢凝能想到的,便只有那一位了。
确认不是凌阳之后,鸢凝转身便要离开。他至今也无法解释,为何他总下意识地觉得,殿下和凌阳太子在一起,是不安全的。
见他这就要走,于小年低呼道:“公子,我们不进去吗?”
鸢凝摇摇头,“本身跟来就已不妥,既然她没有危险,为何不走。”
于小年仍不服气:“公子,进一趟远相山有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为何刚来就……”
忽然,一袭明黄色从天而降,猛地飞进二人视线。
纯纯左手拿着一封信,右手握着一把剑,挡在于小年和小木屋之间,轻声道:“姑、姑娘让我传话,‘信是给公子的’。”
“那这剑呢?”
“如、如果你要硬闯的话,就是留给我打你的。’”
鸢凝双手接过信,说了句“多谢姑娘”。只见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十五日后,凌霄宫取纱罗心经。”
凌霄宫。
看见这三字,鸢凝的手忽然一阵簌簌抖动,他将拿着信的双手背在身后,身子挺得笔直。
“折鸢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