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夜真容
“完全不够!”
被埋在几摞小山那么高的奏疏文牒里,嘉陵满眼都是绝望:“十五天!根本处理不完这堆东西,让鸢凝十五天后进宫,我未免也太看得起我自己了!纯纯,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纯纯已经换了一身鹅黄色锦缎长袍,精致的发髻上缀了几颗明晃晃的东珠,宛如一只精工打造的大瓷娃娃一般可爱动人。
她闻言,乖巧地走到嘉陵面前坐下,举起一本,认真念道:“闻东海近日,得一宝物,据言或可……或可感动乞申……”
“停,感动什么?”
“感动乞申。”
嘉陵把她手里的东西拿来,读道:“据言或可撼动乾坤,还望殿下准东海候近日来访。”
她读完扶额道:“谢谢你,纯纯,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去再帮我添些炭火吧。顺便再看看醒神香是不是也快烧完了。”
“是。”
待她走远了,嘉陵不由得狠狠戳自己的太阳穴:“怎么办呢,嘉陵,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断没有嫌弃的道理。唉,要怪还是怪自己技艺不纯吧。”
望了望那几堆高度只增不减的奏疏,掐指一算,离十五日之期只剩下五天了,她只觉脑子越来越痛,只好站起身,猛地推开窗,寒冷的夜风瞬间灌进屋内,冻得她一激灵,打了个喷嚏。
忽然只听窗外,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的声音,要知她的寝殿附近,除了纯纯,向来是不允许任何人靠近的,便警觉道:“谁?什么东西?”
她闭上眼,凝神听着风中的一草一木,只听方才传来响声的地方,又传来几声猫啼,嘉陵觉得这猫叫声似乎有些耳熟。
“好吧,看来最近得再嘱咐一下叶总管,让他把那些老太妃养的猫猫狗狗,好好重新统计一下,成天这样在宫里乱跑,像什么样子。”说罢怨怼地关上窗,刚要回到那几堆要命的文牒里,忽然间想到了什么,茅塞顿开。
刚刚那声猫叫,她确实听过。
不仅仅是听过,她自己就是这样学猫叫的。嘉陵模仿的猫叫,可谓一绝。而得到了她的真传的,便是一百多年前,常来她宫里玩耍的,折鸢!
想到这里,她心不由得一提,却仍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窗边,又将窗户猛地打开,眼睛朝那方才传来猫叫的地方仔细扫了扫,无奈鸢凝藏得实在太好,她什么也没看见。
她装模作样地在窗前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道:“真真是累死我了,今日暂且便到这里吧。”然后关上窗,吹灭了烛灯,披了一件深色斗篷,从偏门悄悄溜了出去。
自己这副模样,要是给下人们看见,不得笑掉他们大牙。她明明是在自己的宫殿里,却深衣束发,畏手畏脚,踮着脚尖,鬼鬼祟祟地朝着园子里的石头假山摸去。
她左瞧右看,愣是一个人影都没见着。此时已值深秋初冬,夜里更是寒风料峭,嘉陵冻得抱紧了双臂,不由得担心起鸢凝,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大晚上躲在外面,身子冷不冷。
如此一想,本来想要捉弄捉弄他的心思,算是彻底打消了,她燃起一小团掌中焰,轻声在假山边唤道:“公子!你在哪?我知道你在这里,快出来吧,别冻坏身子!”
可是,她喊了半天,仍旧没有半点回音。
“这可真怪了……”
怪就怪在,以前她虽然也经常如同今日这般,出来抓藏在她宫里的折鸢,但每次只要她一喊,那小子便会立刻现身。如今天这般,喊了这么久,仍旧不出来的,还是头一次。
“该不会是我听错了吧?”
她话音刚落,只听园子的更深处,忽然又传来一声清晰的猫叫。这声音,让嘉陵彻底确信,鸢凝这小子现在绝对就藏在园子里。
顿时,那被文书公碟压了好几日的烦闷瞬间一扫而空。嘉陵嘴里念着:“好啊,你长大了是吧?敢耍我了?我今天还就一定把你给……啊!”
她话没说完,猛地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身体上,她大惊失色,差点就脱口而出“鸢凝你干什么”,可仔细一看,来人竟是提着炭火走来的纯纯。
“姐姐?”
“啊,是纯纯吗。”
“是我。姐姐,你是来找我的吗?炭火我给姐姐取来了。”
“哦、哦,谢谢。我……忽然想起一点别的事,你先回寝殿吧,我随后就去。”
“是。”
纯纯应了一声,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回头看了她一眼,可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拎着东西走了。
望着她渐渐走远的背影,嘉陵长长吁了一口气,没好气地道:“这点你倒是没变,有第三个人在,你便死都不出来。”
说话间,她已经顺着刚刚那第二声猫叫,在园子里越走越深,甚至到了她平时都不怎么来的地方。
猛地,她看见不远处的一棵古树边,有一枚极为眼熟的剑佩,露出了马脚——正是她送给鸢凝的那块。
她嘿嘿笑着朝剑佩走去,俯下身朝着那穗子轻轻一扑:“小公子,我抓到……”
可谁知,那古树边上,竟然就只有秀水剑和剑佩,嘉陵不禁疑惑道:“怎么回事?”
此时此刻,她又感觉到背后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嘉陵头也没回,抓着秀水:“纯纯,你不用管我,我把这剑的主人找到了就……”
或许是察觉到身后人气息的异常之处,嘉陵猛地站起来,一转身,秀水剑的主人,正紧紧在她身后盯着她,一双温润的鹿眼,此刻看起来湿漉漉的。
“鸢凝……你……”
他一字不说,仗着自己的身高,就这么直直地朝她一点一点接近,嘉陵只好一步一步后退,末了,她背后已经靠上了那棵古树,退无可退。
可鸢凝还在一步步逼近,嘉陵几乎是下意识地,把手中的秀水提起来,对着他的胸口,毫无气势地威胁道:“你再靠近,信不信我拿秀水砍你?”
他竟然从鼻子里漏出一声轻笑:“要劈我,先把剑出鞘。”
嘉陵又怒又恼:“公子,你今天莫不是喝了小年给你买的假酒?”
“小年他,不在。现在这里,谁都不在。”
白衣公子低着头,发丝遮住了半张脸,月光映照下的另半张脸,充满了危险的味道。嘉陵顺着他杂乱的呼吸,闻到了些许奇怪的,像是酒,又不像是酒的气味。
她伸出双手,抬着鸢凝的脸,担心地拍了拍:“小公子,你没事吧?你吃了什么东西?”
鸢凝一摆头,甩开了嘉陵的手,随即又把她的双手紧紧攥在掌心,含糊不清道:“我没……没事,殿下,我……”
他说话含糊,吐字不清,现在甚至连一句逻辑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若不是嘉陵了解他,知道他酒品好,而且千杯不醉,还真以为他此刻是在发酒疯。
嘉陵愈发觉得事情奇怪,可如此暧昧不清的场景,她也不好叫纯纯,只好试图从他滚烫的掌心中抽出手。可鸢凝死死攥着,如何都不肯撒手,两人来回拉扯,踉跄纠缠之间,鸢凝不听使唤的腿狠狠绊了她一跤,瞬间两人都失去平衡,衣袂翻飞。
嘉陵捂着疼痛无比的脑袋睁开眼,却倒吸一口凉气。摔倒时,鸢凝又义无反顾地垫在了下方,额头磕碰在花园的石子路上,磕出了一道血迹。
以鸢凝的身法,如何会摔一跤便能磕破头,摔出血?
嘉陵心下一阵慌张,急忙拉着鸢凝的肩头扶起他,轻轻晃着他上身:“鸢凝,醒醒,不要闹了,你究竟怎么了,头没事吧?”
可谁知,就在她从地上把鸢凝拉起来的一瞬,他猛地一扑,便将她牢牢压在了身下,叮铃一声,秀水剑应声落地。
嘉陵立刻双手作反抗状,抵在他胸膛,一瞬间,那快得惊人的心跳传来,吓得她一怔。
她不敢再动,鸢凝的双臂紧紧抱着她,如一头受伤的动物般,把头靠在她肩上,鼻息沉重而快,似是在极力压制着体内的某种痛苦。
“……对不起。”
忽然,鸢凝发出一阵破碎的呜咽,“嘉陵……对不起……我、我很难受……”
“出什么事了?”
“我……不可以,不可以……”
他猛地抬起手,对着自己的脑袋一掌就要劈下,嘉陵立刻出手制止,“你要做什么!”
她话音刚落,鸢凝忽然一把揽过嘉陵的脸,力道大而强劲,眼看唇便要对上她的唇。
嘉陵大惊失色,心中默念一诀,此决一出,“嘉陵”的脸开始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大公主元葭绫那张,带着天潢贵胄之姿的冷冽脸庞。
她本以为她的真容能让鸢凝冷静一些的。
如若说,方才鸢凝对着嘉陵的脸,仍在万分艰难地克制,在元葭绫那张脸出现的瞬间,一切便都如同决堤的猛洪,覆水难收。
灯火昏暗的花园深处,人迹罕至的古树之下,剑灵微光闪烁的秀水剑旁,一袭白衣,一袭深袍,沉浸在百年的时空里,唇齿相抵,深深纠缠,难舍难分。
后半夜,当大公主怀中横抱着昏迷的鸢凝,发丝凌乱,目光涣散地从外面进来时,纯纯稍微愣了愣,便退下了。
嘉陵满脑子空白,她至今都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被一个她看着长大、且分外疼爱的小公子,给按在凌霄宫外的老树上,吻了半个时辰?
事情究竟是如何发展成眼下的样子的?
而自己究竟又为什么没能把鸢凝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