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化今生
她心烦意乱地走出寝殿,刚一脚踏进前殿,就听得悬挂的门帘背后传来一阵骚动,末了竟然摔出来几个人,她定睛一瞧,竟然是并未离开、躲在前殿帘子后面偷看的几个“女诸葛”。
折枝和绿萝也在其中,见是大公主出来了,匆匆忙忙拉着身边摔倒的几个,跪地行礼:“见过大……”
“闭嘴。”
嘉陵脸上挂着冷冰冰的神情,“你们今天看见的事情,要是我从别人嘴里听到了的话……”
绿萝赶忙接道:“绝不!绝不会!今日之事,我们几个小姐妹一定会立刻烂在肚子里,绝对不会说出去!”
嘉陵眼中燃起两道若隐若现的紫色火焰:“知道就好,赶紧滚!”
一帮美人见大公主发怒,吓得颤声连连,便是珠钗掉地、纱裙绊脚也没心思管了,一窝蜂一股脑地冲出了凌霄宫。
嘉陵叹息一声,这帮女眷,平时在深宫里最是无聊,如今得到了这么火爆的消息,一定恨不得立刻传遍整个皇宫。她倒不担心她们编排自己,毕竟尚未婚配的大公主时常在凌霄宫中招宠这种消息,不知道已经吹遍宫墙上下多少次了。
她只是担心,鸢凝的相貌怕是也被她们看了去,若是被画成像,再流出宫外,不知会不会给南陵卫造成影响。
她摇了摇头,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找到于小年,她闭上双眼默念口诀,瞬间,大公主元葭绫的脸渐渐被隐去,出现的是嘉陵。
她原本想等十五日期满,正式在凌霄宫见鸢凝的时候,再以大公主之容见他的。
虽然她可以随意切换相貌,但这换皮之术不仅换的是皮囊,连带着修为、功力,甚至是一部分的性格,也会被一起更换,因此切换的次数越多、越频繁,便会越发消耗她的体力。再加上九尾天狼的召唤也极其费神,她在奇水镇所消耗的精力还远远没有恢复。
重新化身嘉陵之后,她脱去那身朝服,瞬间觉得身子一轻,轻轻一跃,飞到了紫岚亭顶,抬眼望去,却发现——宫中不知何时开始,竟已开始纷纷扬扬下起了雪。
再令她熟悉不过的朝远皇宫,如同一只在茫茫白雪中的巨兽,收敛了爪牙,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孤独沉睡。
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日子,她带着复杂又愧疚的心情,冒着风雪冲进世子府,可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那个她发誓要去守护的小东西,那个像只粘人的小狗般整日跟着自己的小家伙,这一次,也是头一次,却从她怀中使劲挣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她的怀抱。
那一刻,她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麻,顺着头顶一路麻到鼻子,接着是一股酸,再眨眼,泪便已模糊了双目,她心尖一颤,跪在了雪地上。身后的凌阳和她说什么,喊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如今,冬日的初雪再次降临朝远皇宫,那个让她牵挂的人,竟然又幸而回到了她身边。虽然嘉陵心里总不愿承认,他确实,长大了,亦或者说,有什么地方让她觉得不一样了。
长大后的折鸢,对自己来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对凌阳,毫无疑问,几百年前她已经给过了自己答案。
他们曾在凌阳巨塔下立过山盟海誓,曾携手共观凌阳和朝远无数个日升日落,也曾在得知追白之核后,许诺要携手摧毁它。他曾是她最最依恋,最最刻在心间、铭在记忆深处的人,可在他音讯全无的这百年里,嘉陵发现他的音容相貌,竟然在自己的脑海中渐渐消失,无论自己如何寻找,也于事无补。
那么,鸢凝呢?
她思索良久,猛地发觉,对于鸢凝的感情,她自己竟然无从解释。
她从未想过,对着一个百年未见、长大成人的折鸢,自己怀揣的,该是怎样的情感。
忽然,深山小屋之中,山师对她说的话又再次响起。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她睁开双眼,望着猛地刺入眼帘的茫茫白色,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来,接住一片轻盈落下的雪花,轻声道:“鸢凝,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
可雪花并不会说话,只是转眼刹那,便融化在了她的指尖。
“姐姐!”
纯纯着急的声音忽然出现,“姐姐,我给你带了衣服。下雪了,姐姐不能冻出病。”
嘉陵望着这个大雪之中满脸忧虑,朝着自己奔来的身影,轻轻一笑,没有说话,伸手披上了纯纯带来的外袍。
“姐姐?”
像是察觉到了她不同往常的反应,纯纯大睁着一双眼睛,不解地望着她。
嘉陵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哎呀!还真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一个人冲出来找什么,纯纯,你快帮我找下于小年,他现在就藏在凌霄宫附近。”
可纯纯的表情却像是犯了难,“姐姐,用人眼找,还是……”
嘉陵却道:“用什么人眼,这白茫茫一片,哪能知道那小贼子藏在何处?没事,此时宫里的人应该都忙着存炭烧炭,可没工夫往这凉亭顶上看。”
“是。”
话音刚落,纯纯一把摘下自己胸前封灵坠,顿时只听她周身的空气“嘭”的一声爆开,炸出的震荡之气掀起一阵短暂的暴雪,她闭上双眼,伸出手,封灵坠摔在雪地上,原本白嫩如水葱般的十指忽然开始变得尖锐可怖,整个人的外形也随着她一声怒喝,逐渐融化,露出一双狭长狰狞、只有眼白、没有眼珠的巨目。
那双“眼睛”,从鼻梁两侧直接开到了太阳穴,如同末日来临时的使者,审视着眼前的一切。
只过了片刻,她喉中发出半人半鬼的沙哑声:“东南角,膳房处,有一个奇怪的点。”
嘉陵闻言,说了一声“好”,随即立刻把手中捡起的玉坠往她身上重新挂去,瞬间,纯纯身上的异象全部消失,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地狱使者”消失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如白瓷娃娃般可爱、眉眼间藏着一点怯意的女子。
嘉陵拉着纯纯,顶着风雪,在屋顶上朝着膳房飞掠而去,一边飞一边好笑道:“这小子不像鸢凝那般武艺高强,自然没法硬闯,可我没想到他竟然能混在菜里面进来。”
东南角的膳房,专门接纳宫外送来的节令瓜果和时蔬,他若是挑了西北角的,只怕是得和猪头肉和小龙虾共处一室了。
说话间,膳房门口,几只巨大的坛子引起了嘉陵的注意,她心下暗道一声糟了。
小年的运气也没好到哪去,怕是知道这几日要下雪,东南膳房的人早已备齐了果蔬,今日送进宫来的,竟只有几大坛下人们自己吃的腌酸菜。
还未开坛子,那浓郁的酸菜味便已清晰可闻。嘉陵同情地摇了摇头,赶紧打开了纯纯手指着的那一坛。瞬间,只听一阵猛烈的咳嗽,一个浑身酸菜的人影从坛子里一蹦而出,接着又是一阵猛咳,仿佛都快要把自己的肺给咳出来了。
嘉陵艰难地捂住口鼻,实在是不想去闻那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小年,辛、辛苦你了啊!”
于小年满头满身的酸菜,看见嘉陵和纯纯,像是生来没受过这么大委屈般号啕:“我真他妈服啦!你们若是要杀我,不如给个痛快吧!”
嘉陵还是没有忍住,噗的一声笑出声:“好好好,我先替你家公子跟你道一声歉,不过你也别太怪他,他昨晚竟然……”
说到此,她心里忽然冒出好些支离破碎、意乱情迷的片段,马上正色道:“先不说那么多,事有蹊跷,你先随我去凌霄宫换洗一下。”
他们三人刚进宫门,隔着老远嘉陵便看见,鸢凝搬了个凳子,披着外袍,在偏殿门口坐着,如盼夫石般遥遥望着这边的大门。
她心下一暖,不由得笑出声:“小年,你们公子往日里可谓风姿绰约,今日为了寻你,都担心成这副模样了。”
于小年一边从领口里面扣出一条酸菜,一边从鼻子里哼道:“寻我?别开玩笑了,你也不看看这凌霄宫是谁住的地方,他才会寻到这里来。”
他这副模样,嘉陵也不好再去和他争辩什么,把他往洗沐的地方一推,丢给他一堆东西,吩咐道:“只允许在外面的厢房里洗啊!”
于小年翻了个白眼,转身带着酸菜味走了。
鸢凝大病初愈,呆呆地坐在门口,鼻子嗅了嗅那股浓烈的气味:“小年竟是躲进了那里?”
嘉陵一把将他从门口的凳子上拉起来,“你也不傻嘛!既然不傻,就不要坐在这里吹冷风了,快回屋里躺着去。”
她把鸢凝拉回塌上,给他盖好被子,想转身出去和纯纯嘱咐几句话,忽然衣摆处又出现了熟悉的感觉,她一回头,果然,鸢凝又揪住了她的衣角。
“怎么了?”
“……没事。”
“没事你拽我衣服做什么?”
“……你方才说,回来之后,和我有话说。”
嘉陵听见这乞求中带着期待的语气,心中一软,计上心来,坐到床边轻轻理了理他额边的发丝:“小公子,你再等等,我现在实在抽不开身。待我处理好了,马上就来找你。”
她说完,便开始默默在心中数道,一、二、三……
忽然,一阵温热的体温透过她的衣物传来,一股熟悉的、清澈的味道将她包围,与昨晚那个霸道的拥吻不同,此刻鸢凝虽然抱着她,但脑袋却主动缩在了她的颈间,头顶抵着她的下巴,宛如小孩子依偎在喜欢的人怀里。
嘉陵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一个词。撒娇。
只因她说了与百年前一模一样的话,她也知道说了这句话之后,折鸢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她只是不知道,现在的鸢凝是否还会和当年一样。
而鸢凝现在的反应,毫无疑问是在告诉她,她赌赢了。
此时此刻,嘉陵脑海中别的什么也没有,满头满脑都是这个抱着自己,蜷在自己怀里、白玉一样的人。
她低下头去,下颚紧紧贴着他,伸出双手从身后把他环住,飞快地在鸢凝脸颊边上,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
“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便逃也似的一路小跑冲出了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