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心（三）
窗户一关，屋内瞬间静了下来。
嘉陵拉起袖子，压了压额头两侧的细汗，追白珠始终被她攥在手心。她既没有拒绝宋夫人，也没有答应她。
宋夫人苍白的脸上挤出一点点笑，“无论什么结果，我们宋家都会接受的，请殿下放心。”
说罢她忽然一纵身，张婆措手不及，宋夫人已经从床缘噗通一声翻到床下。
能看出大出血产后、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宋夫人身体，根本不能承受下跪这个动作。
她脸色惨白、牙关紧咬，声音悲壮：“但求殿下一试！”
张婆和吉缘一左一右在她身边跪下，可宋夫人此刻长跪在地，任凭她二人如何用力也拉不起。
沉默半晌，只听沉闷的一声，嘉陵惊呼：“师父？！”
一转眼，宋承竟然也不声不响地在宋夫人身边、和她跪成了一条线，直直对着嘉陵：“殿下。”
即使如此，从始至终宋稚霜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嘉陵抱着些许侥幸、颤抖着声问：“稚霜，你也同意么？”
“霜儿！”
宋夫人和宋承异口同声地唤了一声，像是有一点点责骂、催促。
只沉思几秒，湿发湿衣的剑神忽然抬头，火狐狸般的双眼里又重新燃起了光亮。
嘉陵感觉稚霜看着自己的眼睛里好像带着某种苍凉的笑意：“殿下，不必了。追白珠事关重大，我……”
一旁的宋承与宋夫人同时露出失望悲痛的表情。
即使有自己父母架着，也没能让宋稚霜改口。
屋内陷入可怕的沉寂，只能听见屋外放肆的雨声。
“稚霜，你的心意我领了。”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嘉陵身形便已如鬼魅一般移动。
她一把紧紧抱住几乎已经没了生气的小婴儿，淡紫色的天火将她托举到了半空，“稚雪，你忍一忍！”
自从被生下来之后就一声没有哭过的宋稚雪，此时却如同小动物般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之一阵细弱的啼哭传来。
伴随这声啼哭，天火已经顺着她稚嫩的心口划出了一道小小的圈，嘉陵双眼中烈焰翻涌，下个瞬间，微弱的婴儿哭声便被一道通天高的天火包围，将小小的宋稚雪和所有人都分隔开来，只留嘉陵一人在内。
路已至此，她必须、也只能一试。
秦茸行换心之术的时候嘉陵也在场，但充其量也只能算看清楚了她的每一步，离能够独自行医还差得远。
只不过宋稚雪此次情况特殊，嘉陵此刻脑中想的，正是她曾在山师那里听说过的若袈秘术。
此秘术的前身尚不清楚，相传最早起源于佛宗，原本为佛门中即将圆寂的大师所修，用于生后炼成佛顶舍利。
后来记载中的若袈秘术被佛门后世所练化，成为了另一种佛宗秘术，用山师的话说，“若袈秘术，修炼者到了最高境界，便可使人与器物相通，人可化物，物可载人。”
“人为何要与器物相通？”
“等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会明白的，我的殿下。”
当时的嘉陵想了许久，也没有明白世上有什么事情需要以人化物。
可如今，在宋夫人脱口而出可否用追白珠来救宋稚雪一命的时候，嘉陵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这早已失传的佛宗秘术。
天火结界中，嘉陵静静地在宋稚雪下方盘膝而坐，外表看起来镇定自若，实则额间不断有豆粒大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掉落。
努力回想着山师当年漫不经心、只念过一遍的若袈秘术的心诀，另一道天火也缓缓出现，托起了追白珠。
可口诀才刚刚开始，追白珠忽然间就像被口诀赋予了生命，通体发出回应的月白色光芒，在半空中自己开始了转动。
“这、这是……”
没有时间理会追白珠的异样，口诀一旦开始就不可停止，她死死盯着宋稚雪，终于，一道扎眼的青紫色的天火爬上婴儿胸口，大公主手指如同提线般微微一动，宋稚雪的啼哭声忽然大作。
“雪儿……”
刚出生的小婴儿胸口赫然出现了一道血口子。宋夫人苍白的脸上不断有泪珠坠落，宋承在一边紧紧搂着夫人的肩。
而嘉陵那边，若袈秘术刚刚开始不久，追白珠就显现出无比躁动的状态，如同被封印许久怪物感知到自己即将被释放。
嘉陵飞至宋稚雪身边，望着啼哭不止的可怜小婴儿，以及不远处因为若袈秘术的启动而变得躁动的追白珠，深深舒了一口气，随即双掌结印，猛喝一声。
头一次做这样危险而又后果未知的事，嘉陵紧张地双手发颤，可追白珠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秘术口诀刚刚结束，就好像已经明白在场所有人的意思一样，在发出一阵闪电般的刺眼白光、将周围一切瞬间全部点亮如白昼之后，在所有人目眩的刹那——
自己跳进了宋稚雪胸口皮肤下、空缺的心脏处。
原先乖巧不哭闹的宋稚雪忽然爆发出了洪亮无比的哭喊，小小的身躯在半空中剧烈挣扎着，稚嫩的双手双脚没了命的在虚空中挣扎，像是想要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的桎梏。
就算嘉陵此时反悔，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小小的追白珠在婴儿空缺的心脏处扑通跳动、跃上跃下的样子，像极了它已经接受了这个新“家”，对于扮演人类心脏这件差事充满了兴趣。
嘉陵心中一股惴惴不安油然而生，她不明白为何追白珠会如此主动，但事已至此，所有人都已经看见、那个一炷香之前还在和死神痛苦挣扎的新生命，此刻已经安然无恙地获得了一颗新的心脏。
“雪儿！”
随着天火熄灭，婴儿胸口的豁口关闭，宋稚雪缓缓下降，落在了宋夫人的手中。
所有人都朝着劫后余生的宋稚雪围去，望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景象：
一个出生便没有心脏的肉体凡胎，在大公主将追白珠作为她的心填补进去之后，面色竟真的逐渐红润，胸腹的起伏也规律起来。
宋夫人早已泪流满面，任凭身边的宋承如何担忧、想要替她接过孩子，她都不肯撒手。
“叫屋外候着的都进来吧。”
嘉陵不动声色地吩咐张婆她们，前脚话音刚落，门外便瞬间涌进了十几个恭候多时的宋府仆人以及产婆。
原本还算有序的屋里顿时又乱成了先前那般，所有人都在为三小姐的大难不死欢呼雀跃、激动不已，更有不少泪洒当场。
见落在自己身上的注意逐渐消散，嘉陵担忧的神色才渐渐浮现。
“殿下。”
躁动之中，忽然有一人叫住了她。
嘉陵条件反射地抬眼，却发现在这全场欢呼的人群之中，除她以外，竟然还有一人面色忧郁。
而这忧郁恰恰出现在那个、平日里和“忧郁”两字完全不搭边的人的脸上。
是稚霜。
女剑神眉宇间萦绕着凝重，望着嘉陵，缓缓道：“谢谢你。”
嘉陵张了张嘴，但还是没办法把“不用谢”三字说出口。
以追白珠做人的心脏，能够带来的后果是不可预见的。没有人能够保证她会一定没事，也没人能保证她一定会有事。
一切凭天。
以大公主的角度，其实本应在宋夫人刚提议的时候就委婉回绝，毕竟，追白珠乃神物，而宋稚雪只是一个凡人女儿，宋承也并非筑国十二钉，身上更没有要职。
可是她没有。
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在鲜活的人命面前、还去思考计算。
她想做的也仅仅是，能让那条鲜活顽强的小生命先活下来，哪怕是多活一小会也可以。
但是事情却顺利得有些异常。
“稚霜，先别谢我。”
她没有掩饰脸上的担忧：“记得去找段未驰，让他用最快的速度把秦茸找出来。一有消息，立刻就带宋稚雪去一趟。记住，对秦茸不可有任何隐瞒，你亲自去，明白吗？”
事后，一切仿佛又回归了往日宁静。
宋稚雪在宋夫人身边养了几个月，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发生任何不妥，整个宋府里为数不多几个清楚内幕的人也纷纷对此闭口不谈，好像宋家的三小姐与常人并无二致，只是因为早产，身子弱了些。
六个月后，段未驰那传来好消息，说是在朝远西南的一个偏隅小镇找到了大医官秦茸。
收到消息的第二天，宋稚霜就带着尚未完全断奶的宋稚雪奔出了帝都。
嘉陵原本也想一同前去的，但秦茸带了话，说宋三小姐来可以，但恕不接待大公主。
秦茸的养子死于追白，这也成了朝远最天才的女医官从此疏远朝堂、疏远大公主的理由。
所以，当宋稚霜一路疾驰，当着秦茸的面告诉她、宋家三小姐的心脏便是追白珠时，女医官只冷冷留下一句“另寻高人”，便砰地关上了门。
因为宋稚雪还不满周岁，稚霜只能先带着她回到客栈，然后每天到了清晨秦茸开始煎药的时候再带她过来。
就这样过了半个月，有一天，宋稚霜去的时候，发现向来紧闭的简陋木门，这次居然留了一道缝。
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打动了秦茸，进屋后她先仔仔细细将稚雪检查了一遍，发现果真如稚霜所说，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连她也不会发现这女孩的心脏，竟然会是那惊闻天下的追白珠。
毕竟以物为心，此等离奇之事她还闻所未闻。
但毕竟是与朝远帝同岁之人，秦茸拆下蒙眼薄纱，问道：“她可是身子比之寻常女娃要弱？”
宋稚霜点点头。
“又可是她染风寒、咳疾、急疹这类毛病，总是病不除根、反反复复？”
宋稚霜又使劲点头。
“唉。”
医者在病人面前，总是不该发出如此无奈的叹息的。
秦茸行医数百年，当然也明白这一点，但此时此刻眼前的这个孩子，却让她不得不叹。
“追白殿乃当初与陛下签定血契的道人所造，据我所知，大殿四角都埋藏有密咒镇殿。我一介医者，虽然不清楚那些密咒的含义，但是，东西总该还是物归原处的好。”
她说完便起身走到窗前，又重新摆弄起那些做药的瓶瓶罐罐。
稚霜蹙了蹙眉，忽然茅塞顿开：“您是说，将稚雪送进追白殿？”
“或可一试。”
宋稚霜如获大赦：“多谢大医官！”
说罢哐当一声往桌上丢下了一袋什么东西，抱起自己的妹妹瞬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