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之心(四)
“这孩子倒是直爽。芜天,她叫什么名字?”
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妹妹的事,宋稚霜日日徘徊在秦茸门外,日日只说自己是帝都宋府宋承长女,受大公主之托想请十二钉大医官秦茸给自己妹妹看病,哪知却从头到尾都忘了说自己的名字。
院外劈柴的丫头推门进来道:“回主上,她就是宋家长女宋稚霜,是巨……是女剑神。”
“巨什么?”
秦茸放下手中罐子,“你们这些孩子啊,成天冒冒失失,说话也总缺斤少两的。”
“没、没什么。”
芜天眨了眨眼,吐了吐舌,转身退出了屋子。
那边的宋稚霜怀中抱着宋稚雪一路飞奔,如果说来时她还有所顾虑不敢太快,那回去的路上就可谓是火力全开。
途中不乏有些许慧眼识珠的练家子,见了宋稚霜怀中带个小婴儿目无旁骛地疾驰:
“快瞧!是□□剑神!”
“是她?她跑那么快做什么?”
“她怀里是不是抱着个孩子!难不成是……私生子?”
她□□剑神水性杨花的名声早就远扬在外,如今头也不回地怀抱婴儿一路飞奔,不久后,宋稚霜背着宋府上下偷偷生了个孩子、大公主的剑术师父宋承有了个野孙子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在剑客之中闹得沸沸扬扬,好事之徒都在猜测,这个小孩究竟是谁的。
宋府上下为了给自家正名,花了相当多的人力物力去镇压谣言。可谣言这东西,越是强行镇压便越是有欲盖弥彰的味道,火越扑越大,宋府门客锐减,最后还是嘉陵出面,说出了宋稚霜是带着宋稚雪向秦茸求医的实情,这才收住了场面。
当然,她抹去了有关追白珠的那段。
宋府上下那段时间忙得不可开交,就连产后不久的宋夫人也开始忙于疏通打理关系,唯一的将自己置身事外的,竟然也还是她宋稚霜。
从秦茸那里带回消息以后,嘉陵和稚霜在主殿里谈了一整宿。
从今那之后,宋稚雪便秘密地住进了追白殿。
而名义上宋府三小姐的屋子,仍要做出一副每日都有人居住的样子:院里院外每日定时来人洒扫、小药炉在窗棂外时常点着、常年不散的药味熏得那隔壁的宋家讲剑堂的屋檐都快青了。
秦茸的说法果然没错。
宋稚雪自打住进了追白殿,一年到头来也很少生一次病。
旁人都只道宋稚雪因为早产体弱,常年不出府不露面;可事实上却是,逐渐长大成人的宋稚雪不仅筋骨奇健,因为追白珠便封在她体内,极高的天资配上后天她本人天天在追白殿里埋头苦练,要说她的实力,嘉陵觉得只怕更要在当年的李穆之上。
且她本人性格也极其温顺乖巧,身上没有一星半点她大姐和二哥各有各怪的脾气,每次见了嘉陵都坚持要行全礼,每逢自己和嘉陵的生辰,都要送去自己亲手熬制的补元膏,亲自叩谢她的“救命恩人”。
在凌阳之乱以后,朝远曾一度陷入僵局的时机,宋稚雪也曾三番五次央求大公主,许她一个小小的士官之职,让她也和宋稚云一样去率兵打仗。
可她这个愿望却注定难以实现。
一来,宋稚雪的实力去领兵打仗绝对绰绰有余,但她的心乃是追白珠所化,一旦离开追白殿,发生什么都难以预料。
二来,即使嘉陵同意,她身后还有宋家老大老二老爷夫人一干人,这些人也都绝对不会同意宋稚雪离开帝都,去面对未知的、瞬息万变的战场。
因为长居追白殿,宋稚雪也对朝中人缺乏认知,只能从折本和嘉陵的描述里面推测,所以大部分文职也不便交于她。
嘉陵既不愿放着这么个天才不用,也不希望宋稚雪终日枯坐殿中,觉得这人生无趣。她思来想去,从民间挑了些天资过人的小孩,让宋稚雪蒙面示人,将这些孩子培养成朝远未来安插在各行各处的暗卫。
她还教了她些丹青之术,一来可以直观画出修炼内功的图谱,二来也是为了打发闲暇时间。
现在宋稚雪流传在市面上的画作,可以说是一副难求,每幅都价值千金不止。
在宋稚雪靠着追白珠活着的这些年,倒也一直算是风平浪静。
凌阳国乱、朝远帝陷入无休止的昏睡,这些事情都没有影响到她,也没有影响到嘉陵——即使追白珠在她的体内,也会照常回应守钟人的一切命令和召唤。
宋稚雪的日子就这样平凡又绝不平凡地、一日复一日过着。
也许她身边的宋府下人会忘了这平淡时光之下的真相,但是嘉陵不可能忘记。
如果要推翻追白、摧毁追白珠,那么很明显,宋稚雪便会再次变成一个没有心脏的人。
“殿下,我总归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她忽然想起脑海中宋稚霜曾经无数次跟自己说过的话。
宋稚雪的命本身就是嘉陵用追白珠捡来的,何时会失去,这一点其实一直都是宋家和嘉陵之间心知肚明的秘密。
“能多活一刻便多活一刻。若是碍着了大公主和朝远的命数,尽管再拿去就好。”
这是宋稚雪本人和宋府其他人常对嘉陵说的话。
原本是个事关人命的大事,可宋府人天天说、夜夜说,说宋稚雪的命原本就是续上的,是大公主给的天赐之命,大公主若是想要可以随时拿去,反倒显得这件事不再那么冰冷严肃。
这也仿佛给了嘉陵一种错觉,仿佛宋稚雪的命和那个现在正活生生坐在追白殿里的人是两个不同的个体。
嘉陵身体里好像有两个声音,一个在说宋稚雪早该在几百年前就香消玉殒,如今已经和父母兄弟之间团圆和睦了这么久,已经很值得了。
但另一个声音又好像在说,就算这条命是自己救的,也断然不可能想给就给、想取就取。既然当初决定给了她一条命,就应该对她这条命负责到底。
一直以来嘉陵似乎都在回避第二个声音。
她是个掌政公主,随随便便的一条决策之下,便可能是千万人的生活,千万条性命。
她不可能为了一条人命,去耗尽天下百姓。
追白珠必然要被摧毁,朝远帝和末等游神的追白血契,必须被破。
嘉陵和宋家人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在天下人有需要之时,宋稚雪也会毫无怨言地献出自己的生命。
思绪又回到了方才纯纯说的那一番话。
如今,宋稚云的人马在各处疯狂截获宫中贵族勾结十二钉谋反的证据,南陵卫的暗哨也已经查明两百年前凌阳国破时,有人从朝远皇宫中故意放出谣言,声称凌阳国的一切祸事,起因都是大公主想要吞并邻国。
可叹可笑。
真相与现实的差距,居然可以如此之巨大。
为了朝远国和凌阳国,嘉陵曾经付出了一切。她的时间,她的生命,她的情感,甚至她每一次的呼吸,都是为了这两个国度。
可一次次的痛彻心扉之后,等待她的,却是无休无止的内忧外患。
嘉陵逐渐明白,这世上,原本就不存在什么真相。
人们站在自己的角度,用独一无二的视野观察着这个世界,千万个独特的视角参杂交汇在一起,才形成了这个错综复杂的世界。
就连她自己,也只是站在她所能听见、看见、经历过的角度,去做自己认为是对的选择。
关于这次的内乱,她早在一百多年前心里就是有底的。
但鸢凝说的话,毫无疑问在她内心种下了一颗拔不掉的种子。
反叛的人,也许真的不是出身皇族。
他的话给她带来了一个新的可能是内乱元凶的人选,一个她极不愿相信、也极度不想相信的那个人——宋稚霜。
纯纯见她始终不答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竟还有些急了:“姐姐?”
嘉陵回过神:“纯纯,你这次闭关修炼了什么?怎么感觉脾气比原先急了好多。”
纯纯低头去扯自己的衣角,刚要开口,却被嘉陵抢先:“接下来,怕是要刮几场风了,很大很大的那种腥风血雨。”
说完望向在睡着的山师身后躺着的绷带人,脸上的歉意一下子没绷住:“鸢凝……”
突然之间得知自己的父皇早已不在人世,嘉陵一时误入了双极天火,藤椒不从天边回应召唤反而从地下出现,场面失控到连西域圣女和苗疆圣女都不得不暂时退却。
而鸢凝却一意孤行,背着她一路从天释峰到了远相山,这一路上她记忆全无,根本无从得知他一个凡人,是怎么做到把一个发狂了的半神拉扯了这么远的。
只是听山师描述他受伤的样子,也能猜到他这一路上受了多少苦。
看着他现在一副浑身绷带、西域干尸般的样子,嘉陵方才还在的一腔豪情壮志瞬间灭了大半。
她暗暗自责,那一日在大殿上第一次见他,明明是自己心中暗暗起誓,要保护好眼前这个人的。可现在无论怎么看,似乎反倒是他守护自己的时候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