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魏怜想不通,好奇越来越重,蠢蠢欲动的心思压了一个晚上,第二日清晨穿过弥漫的水汽,魏怜进了蔺宥养伤的院子。
小院稍稍冷清,两名小厮,一个守在外面,一个在里头服侍。
魏怜停在离床榻五步远的地方,远远打量着。
轻薄的鲛纱帷垂着,蔺宥的侧脸朦胧模糊,即便这样,还是能看出他优越的面模样。
不愧是京城里能配得上“冠玉”二字的人,怕是人称“玉面郎君”的白家表兄来了,亦是不及。
如今,蔺宥的样子稍微显得可怜,身上多少上了药,包扎起来,左臂断骨重接,正绑着夹板固定。
满足了好奇心,魏怜眼睑下耷,没了兴致。
不过如此,还是个麻烦,吃力不讨好的麻烦。
随了本心,便要付出代价,魏怜是不悔的。
魏怜抬了抬下巴,示意明琴。
后者取出镶宝石的匕首,递到小厮的手里,嘱咐:“待人醒了,仔细归还。”
“是。”小厮手发颤,抖着接住物什。
魏怜搭着明琴胳膊往外走,一只脚迈出门槛,床榻那边有了点小动静,她下意识侧头看了眼。
纱帐后面是一双半睁的眼睛,眼皮似乎无力,挣扎着。
魏怜顿了下,眼睫忽闪,扭过头,果断出去。
“人好像是醒了,请大夫去看看罢。”
明琴点头,“婢子先送姑娘回院子。”
—
蔺宥醒来的刹那身体本能警惕,右手抚到腰侧,摸了个空,心神顿时一凛,极力撑开承重的眼帘,望向四周。
对上魏怜的浅眸,他怔住,半晌没动静。
他在发愣,她却是毫不留情离开。
蔺宥鼻间嗤了声,意味不明。
“这是哪?”嗓音干涩嘶哑,像是刀片剌在琴弦上。
小厮脚下蠕动着凑到床边,试探似的倾身:“公子,喝口水润润喉?”
蔺宥睨了眼小厮,点头默许他扶自己坐起身。
微凉的水从口腔掠过,顺着喉咙下滑,凉意随着一起下去,抚平刺痛。
他又问:“这是哪儿?”
小厮垂首,回答道:“梅林山庄,在城郊。”
说着话,小厮捧上匕.首,“公子的物件,清理时取下来的。”
蔺宥接过,当即别回了腰间。
“多谢。”
他不过一个奴才,哪里敢盛了贵人的情?
“救您的是姑娘。”
“嗯。”蔺宥哼了声,就着小厮的劲儿,再次躺回床榻上,闭目养神。
梅林山庄,蔺宥听说过,本属于白家,后来易了主。新主子是个有手腕的,锦南大半生意与梅林挂钩。锦南向来与京城少有牵扯,如此便能理解方才那位姑娘为何走得匆匆了。
沾上蔺宥这位京官,可是会很粘牙的。
因为梅林与京城里关系不大,暂时算得上安全。
这一遭,蔺宥受人暗算,身边的人里出了叛徒,他本职替皇帝办事,明里暗里得罪的人太多太多,一时竟没了头绪。
幕后是谁,需得回去才能查清。
暂时,先歇下来。
……
蔺宥养在别庄小院里,每日好吃好喝一样不差,药与补品也是不错,几日卧床,脸上多了一圈软肉。
除了断掉的手骨麻烦点,其他地方的伤口恢复的皆不错,现下下床去散步一个时辰是完全负荷得来的。
到底是在别人的地方,蔺宥并未离开小院的大门。
直到今日,小厮道:“姑娘说,若是公子无聊,可在别庄随意逛逛。”他停了下,补充道,“我们别庄景色还是不错的,夏日外头除却热,到处都是郁葱色,很养眼。”
“那便出去走走。”
蔺宥表情淡淡,他的神情大多时候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合着他的脸,颇有清冷公子的样子。
蔺宥闲庭信步,漫无目的地走着,锐利的眼睛视着前方,似乎又观着四方。
小厮倍感压力,从前庄子里的活哪有这么难的?
走了大半个时辰,路上多是来去匆匆的婢女和小厮。
蔺宥止步一棵高大的合欢树下,瞧着不远处的假山造景。
他道:“你们在别庄挺自由。”
说起这个,小厮绷着的脸挂上笑容,眉眼舒展,欢喜挡也挡不住,夸道:“主家姑娘人好,对下人少有限制,姑娘平日里鲜少活动,我们做好自己的事,空闲颇多。”
“是个娴静的性子。”蔺宥收回目光,转身,“走吧,回去。”
外面太热,蔺宥再没了兴趣出去散步,最多在院子里走两圈。
身上的伤有专门的大夫照料,好得很快。
他不习惯随时都有人跟着,在行动便宜后,他便让小厮出去了。
雨后阴天,闷热暑气散了些,蔺宥指腹捻在匕.首那颗红玉上,一圈又一圈。
“我自己走走,莫跟。”
言罢,蔺宥独自出了小院。
他提过要去谢魏怜的救命之恩,她着人带话“予之幸也”,摆明不想得了这个恩,只念两不相欠。至此,蔺宥再不提此时。
她不想,他不能不记,不然不就成没良心的了吗?
蔺宥自认为自己很有良心。
所以,总要去认个脸熟,对吧?
单单见过一双眼睛,算什么事呢?
蔺宥依旧是光风霁月的公子哥,慢慢悠悠在别庄溜达,卡着时间路过出门必出的路口。
必然是巧合,不然怎会如此准?
蔺宥隔着一截鹅卵石小路,和魏怜打了个照面。
魏怜有事出门,是梳洗妥帖了的,虽仍是素色的衣裳和普通的发髻,放在她身上,并不单调,很合她的气质。
蔺宥牙齿磕到了舌尖,一瞬刺痛,面上不动声色,恰到有礼地颔首:“姑娘,好巧。”
魏怜没成想会在路口猝不及防碰到他,眼睛眨了眨,有些呆,微抿嘴唇。
缓过神来,她还了一礼:“蔺大人安好,最近如何?”
“很好,姑娘是有事吗?莫要耽误了。”蔺宥撤了半步,给魏怜让出路口的位置。
“确实有点急事,失陪。”
和刚醒那日离去得一样快。
蔺宥嘴角勾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嘴巴张开,有型无声,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
—
魏怜再想起蔺宥已是两日后,不甚忙碌,果园新送来些新鲜的水果,倏地,魏怜想了起来。
她随口问了句。
明琴脸色不太好,欲言又止。
魏怜:“怎么?”
她心底有了个推测。
明琴说:“蔺大人昨日早间不见了,无人知晓他何时离开的。”
精心养的野猫都养不熟,何况其他。
不过救人一命,功德加一,不亏。
“走了,便走了吧。”
魏怜其实心底触动不大,恨不得松一口气,送走一尊大佛。
明琴憋了又憋,最终还是忍不住:“姑娘,哪有人连声招呼都不打啊……”
“统领大人随心所欲,谁能猜透他的心思?难不成你家姑娘我还能去他点卯的地儿,揪着他领子,问他,你为什么不说一声?”魏怜打趣道。
“姑娘尽拿我们逗乐,若是姑娘出门也能这般厉害,就更厉害了。”
“旁的人哪有你们有意思?”
若非必要,魏怜是不可能与不熟的人攀交情的。
魏怜窝在她喜爱的老地方,正经道:“五日后是祖母的祭日,该准备的东西都备齐全,你们听吴妈妈的差遣,不可马虎。去外祖家的事,也要提上日程了。”
外祖母遣人递来书信,再不过去,她老人家该头疼、腰疼、腿疼,见了怜怜才能好。
魏父离经叛道,魏老夫人祭日时,他还是老老实实去祭拜了她,拖家带口。
他本也派人喊了魏怜,两次没动静,气性起来,随魏怜去了。
祭拜时,他仔仔细细数落了嫡女魏怜,说她越来越不知礼数了。
礼数,魏怜一直遵循,不知礼数的人从来不是她。
错开魏府一众人,魏怜后来到安葬魏老夫人的墓地。
吴妈妈做事仔细,东西带的齐全,祭拜步骤也是不紧不慢的展开。
跪拜、扫墓、上供,魏怜都亲力亲为。
最后,魏怜红着眼:“偌大魏家,已然不存在杳杳的归处了。”
她对魏父,彻底没了期待。
魏老夫人祭日一过,魏怜出了孝期,满满当当三年。这三年,她见到太多魏府肮脏,或许没了祖父祖母的魏府,是从芯里就烂了的。
魏怜连着天隐了笑容,吴妈妈和明琴几个跟着着急,白家那头催得急,当即,吴妈妈哄着魏怜去了外祖母身旁。
细雨不歇,绵绵不绝,魏怜微斜着手里的油纸伞,下了马车,伞沿抬起些许,白府门口站着不少人,以魏怜的外祖母为首,齐齐等候魏怜。
魏怜握着伞柄的手指紧了紧,慢慢走过去,福了一礼:“阿奶,大舅母,二舅母,安好。”
对二舅母身侧的白铃儿,魏怜与她相视而笑。
“可把乖乖盼来了,让阿奶好好看看。”外祖母稀罕道,略微混浊的眼睛一瞬不瞬落在魏怜身上,看着她,又透过她在看旁人看不见的,“越来越好看了……”
亦,越长越像母亲了。
魏怜将伞给明琴收着,搀着外祖母的胳膊,依在她身侧:“阿奶回屋慢慢瞧,这儿雨水多,免得打湿了您的衣裳。”
老太太抓住魏怜瘦弱的手,握在手心,轻轻摩挲:“乖乖,要多陪阿奶一些日子,听到没?”
“只要阿奶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
祖孙走在一处,一同回了老太太的住处,旁的人坐了会儿,纷纷告退,将空间留给许久未见的祖孙二人。
老太太嗔怪:“阿奶不递信,怜怜便不来了。”
“哪有,本就在打算着最近过来小住。”魏怜皱了皱鼻子,撒娇道,“阿奶可不要冤枉了人。”
“好,不冤枉你,与阿奶说说过得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