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色漆黑
不确定是哪股劲在支撑着自己，沈落沉硬是等到手术结束，才发现自己的胳膊上被那个阿姨的指甲隔着衣服划出几道血痕。
萨摩耶送进手术室之后，几个医生一起做了分析，决定立刻开始洗胃。还好萨摩耶属于中型犬，毒素发作慢，送医也较及时，没有出现生命危险。
因此也就没涉及病危通知书这东西。
萨摩耶的主人几乎是哭着和医生们道谢。
沈落沉则恢复了以往的漠然神情，只身一人到操作室给自己处理伤口。
常年和动物打交道，不可避免地会受伤，手上胳膊上也常有一些伤痕。
人为的抓痕，也就不足为道了。
外面安静下来了，大概手术期间，院长已经把事情处理完毕。
前天确实也有一只中毒的泰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女生抱来的，进门的时候已几乎没有生命体征。
女生哭得凄惨，后面跟着这个阿姨，大约是她的母亲，一脸嫌弃地数落她。
泰迪体型太小，中毒时间太久，救活的希望非常渺茫。
沈落沉没有多想，还是给安排了救治。
结果可想而知。
甚至都来不及签病危，小狗已经不行了。
女生最后哭到崩溃，抱着小狗的遗体，跟着她母亲离开了。离开时，沈落沉还能听见她母亲的抱怨。
抱怨浪费时间来医院，浪费钱动手术。
大约那个时候，沈落沉就有预感，这还不是结局。
也不知道院长是怎么搞定的，会不会需要请法务介入。
沈落沉出神地想着，没注意刘开鹏悄么悄地进来了。
“落沉姐，”刘开鹏小心翼翼地开口，“你还好吗？”
沈落沉回过神，放下挽起地衣袖，把桌上地棉片扔进了垃圾篓里。
“我没事。”又是一副云淡风轻地样子。
刘开鹏想问不敢问，和沈落沉共事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情绪激动的模样。
“对了落沉姐，你竟然认识思亚的人哎，我也关注了他们，他们的视频超级有意思的，我终于看到烟雨本人了，可惜还是戴着帽子和口罩。”
“你说谁？”沈落沉猛地抬头。
“烟雨啊，烟雨江南的烟雨，那个半永久鸭舌帽口罩大帅比。诶落沉姐，你没看过他们的视频吗？”
沈落沉还真没怎么看过。
除开给思亚写过几篇稿子之外，她和对方团队很少有交流。自己不爱刷视频，偶尔别人刷到有意思的，会给她看两眼，尤其这种算是半个同行的。但是她确实不清楚他们团队到底有哪些人。
沈落沉这才想起来，萨摩耶是昨晚那个小伙子送来的，莫非又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他们走了吗？”沈落沉探出头向外看。
刘开鹏：“走了，手术的时候，他们进去看了看小猫，把费用结掉了，还预支了后面几周的住院费，而且……”
见沈落沉要往外走，刘开鹏起身给她开门，继续说：“……他们把那老女人赶跑啦！”
“啊？”沈落沉不可思议地看了他一眼。
刘开鹏见她起了兴趣，刚准备给她展开说说，手术室那头其他医生突然叫他过去。他万般不舍地叮嘱沈落沉，回头一定要听他讲完。
沈落沉无奈地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勉强点点头。
转身回到护理病房，小猫依旧在呼呼大睡。
沈落沉轻手轻脚地靠近玻璃，安静地看着。橘猫生出一只小狸花，看来是随了猫爸爸。
花纹还不明晰，但绒毛细腻，鼻头粉粉嫩嫩，眼睛还没睁开。
沈落沉看着看着，入了迷。
脑海里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刘开鹏刚刚说的“烟雨”这个名字，又瞬间和前一日的“傅先生”联系了起来。
突然就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地一声，像湖水中落了一块朽木，沉下去又浮起来，一圈圈心波荡漾开，直穿过她的躯干伸向四肢。
不会这么巧吧。
不对啊，傅先生不是那个救助人吗，应该不会这么巧。
沈落沉回过神，提醒自己不要多想。
走出病房，她准备去找院长了解一下情况，院长正好也在找她，远远地示意她过去。
刚走近，就发现院长办公室还有个人，正是前天抱着泰迪来的那个女生。
女生见到沈落沉进来，立刻站了起来，眼神有点躲闪。
沈落沉疑惑地看向院长，不等院长说话，女生突然开口：“沈医生……”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眼泪止不住地流，边道歉边哭，最后几乎是在嚎啕大哭了。
“对不起沈医生……呜哇……我替我妈道歉……呜呜……不对其实怪我……呜呜……”
沈落沉都被搞得不知所措了，她上前轻轻搂住女生的肩膀，扶着她坐下，从院长桌上的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女生。
女生呜呜咽咽的，讲不清楚，沈落沉也不急，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抚着。
院长更是搞不定这个场景，索性让她俩单独呆着，自己出去坐诊了。
沈落沉起来给她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余光瞥见她的背包上，别着诒城大学的校徽，还有个视频网站的logo。
“还在读大学？”沈落沉打破沉默。
女生“嗯”了一声，点点头，泪眼婆娑地抬头看向她。
“今天也不是周末啊，怎么不在学校上课。”沈落沉见她不喝水，主动拿起杯子递到她手里。
女生抿了一口水，回答：“今天没课……沈医生，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妈会那样，我已经让她回家了，她不会再来了……”
说着又委屈上了，嘴巴扁了扁，沈落沉急忙安慰她，好不容易断断续续地了解了情况。
大致就是泰迪是她在路边捡的，心疼得不得了，养了几个月，花了不少钱，她妈很不高兴。前天去公园遛狗，起初还好好的，回家没多久突然就不行了。
她急着送狗到医院，她妈不许，觉得没必要，自己弄了点双氧水给狗催吐，没有效果。再送来医院时，已经晚了。
回家母女俩大吵了一架，她妈觉得她乱花钱，她觉得她妈太狠心。吵得上头之际，她一气之下说出“钱是宠物医院收的！就是这么贵我有什么办法！你嫌贵你找他们要去啊！”这句话。
直接变相鼓励她妈成为医闹。
回房间冷静了一会儿，再出房间时，她妈竟然真的出了家门。她赶紧追了出来，发现她妈正大闹宠物医院。
远远地看到她妈和沈落沉拉拉扯扯，她慌了神，不敢进来，在外面踌躇了半天。
直到里面人群分开。
“沈医生，真的对不起……”女生不停地道歉，仿佛这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没事，别往心里去”沈落沉拍拍她的肩膀，“正好，我想问问你，你知道你的狗狗是在哪里中毒的吗？”
女生仿佛想起了什么，拉过背包，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给沈落沉看截图。
“我怀疑狗狗公园有问题，我看到网上好几个人说去过那个狗狗公园之后，家里的狗狗都出了问题。对了，刚刚那只萨摩耶的主人，也说去过那个狗狗公园！”
沈落沉仔细看着截图，眉心皱了起来。
“刚刚还有思亚的人，他们也听说了这个事情。”提到思亚，女生突然变得犹豫起来，“沈医生，你是不是跟思亚的人很熟……能不能帮帮忙让他们把我妈妈的视频删掉……”
“他们拍视频了？”沈落沉不知道后面还发生了什么。
“是的，”女生老实回答，“他们假装采访我妈妈，套她的话，她自然被绕进去了，最后自相矛盾。我妈挂不住脸，又跟他们吵了一架。”
女生乞求道：“我妈只是钻钱眼，没有恶意的，我保证她不会再来了，都是我不好，可不可以不要让思亚放这个视频到网上。”
没想到后面发生这么多事情，沈落沉有些意外了。她宽慰着女生，把她送出了医院，保证和思亚说一声，尽量别发视频。
沈落沉回到休息室，在转椅上躺了下去。这一天可真是累人，闭眼睡不着，睁眼一堆破事。
她翻出微信，划着联系人列表，找到思亚的头像，点了进去。
落尘：【傅先生，今天的事情多谢了】
落尘：【不过，视频还是麻烦别发网上，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觉得语气有些生硬，她挑了个小猫咪谢谢的表情发了过去。
对面迟迟没有回复。
沈落沉把手机丢到桌上，闭眼揉太阳穴。一分钟后，她决定提前下班。
-
依旧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的一夜。
尤其是经过白天这么一闹，一些刻意去遗忘的事情，在梦境里，张牙舞爪地冲破囚笼，扑面而来。
让她无处可逃。
沈落沉起身，安静地坐在黑暗中。周遭如湖水般平静，窗帘有一角的疏漏，路灯昏黄的光线悠悠地漫了进来。
打开手机，沈落沉发现思亚的回复，依旧是很干脆的“好的”两个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如果这个号是团队号，背后可能不止一个人，也不一定就是当天那个小伙子。
那这个号……脑海里又闪过刘开鹏的话……
烟雨……
傅先生……
沈落沉后知后觉的打开思亚的视频号，打开一个最近的视频。
南伶市某老破小小区，一窝流浪猫，四只小猫，掉进了废弃通风井里，两米的高度，小猫爬不上来，母猫也无影无踪。
只能听见小猫们无力的“喵喵”叫。
思亚的几个人，绕场研究了一番，决定用钓猫杆把猫捞上来。
镜头给到一个戴着帽子和口罩的男生，他还没做什么，弹幕已经刷开了。
【半永久哥出现了！】
【烟雨哥哥，什么时候亮出你的真面目！】
【指不定是弟弟呢，是不是啊快给姐姐看看脸啊啊啊】
这个就是烟雨吗。
沈落沉定定地看着，心里那个微小的怀疑在慢慢加载进度条。
被称为烟雨的男生趴在通风井口，一手扶着边上的台阶，一手撑着钓猫杆伸下去，花了点时间，陆陆续续拉上来三只猫。最后一只胆子太小，总是躲在角落，很难抓到。
他起身，黑色上衣已经站满了污尘。无所谓的拍了拍，扭头说了声什么，没有收到音。
一伙人走了一圈，观察了一下地形。通风井侧面墙壁有一处凸起，是个很合适的借力点。
随后，那男生撑着台阶，借着凸起点，像攀岩似的，跳落到通风井下面。
沈落沉看着，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最后一只小猫咪四处乱窜，和他斗智斗勇，但通风井就那么点大地方，很快就被他抓住了。
上面的人放下钓猫杆，他小心地把猫固定在杆上。猫咪挣扎的厉害，混乱之中隐约看到他抖了一下，似是被猫抓到了手背。
猫咪被顺利地拉了上来，一只有点潦草的小三花。
镜头又转到通风井下，下去容易上来难。弹幕开始开始调侃救猫变救人。
沈落沉正好奇他准备怎么上来之时，他从通风井低，向上抬起了头。
帽檐被抬高，一直被遮挡的双眼露了出来，瞳色漆黑，倒映着一两点天光。带着些许思考的意味，没有任何其他情绪。
他就这么平静地看了镜头一眼。
和视频前的沈落沉深深对视了一眼。
换沈落沉脑袋“嗡”得一声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