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起(一)
远处忽然传来邱寒弈声嘶力竭的痛哭叫喊:“不——”
夜璃这才想起他也是从头一路跟随队伍的,兴许操控王姑娘的人正是邱寒弈。他一心嫉恨楚依依心悦白书颜,多番想置他于死地。
随着他的叫声,头顶突然红光大盛,众人抬头看去,一个画满红色符文的大阵盘显现出来。
这就是阵眼了。
一旁血泊中的王姑娘尚且死不瞑目,原来这个阵眼是需要活人祭阵才能开启吗?
邱寒弈的叫声戛然而止,骨妖的嘶鸣却更加凄厉。房梁都已经开始坍塌了,来不及多想,夜璃喊道:“你们快走。”
靠谱的小师弟直接一拖二,拽起朱二和楚依依就往阵眼里跳。
夜璃一边抵挡死到临头还妄想拉他们下地狱的骨妖,一边头也不回地对白书颜道:“你也走,我断后。”
谁知他却坚定地站在她身边,一副没得商量的语气:“一起,要么你先。”
她还没来得及分心再跟他多做争执,头顶轰塌声传来,便被他紧紧握住了手腕,随即她眼前一黑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在法阵将要分崩离析的最后时刻跟随他纵身一跃……
身上湿湿凉凉、黏黏腻腻的感受传来,夜璃缓缓睁开了眼,头顶阴沉的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空气中氤氲着泥土和雨水的芬芳。
夜璃趴在地上,也不知道趴了多久,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她撑起身子,一把抹掉脸上的雨水,举目四望,身下是一大片绿油油的农田,农田里生长着茂盛的地瓜苗,而她的身下被压坏了好几株。
“对不住,对不住……”
她立刻爬起来,提着裙摆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踩着瓜苗的空隙往农田边缘挪去。
一踏出农田她就发现了清一色翠绿之中的白色身影,白书颜正仰面躺在一个土坎下面。
她站在土坎上伸长脖子观望:“白二公子,你还好吗?”
连喊了两声,没应。
夜璃跳下土坎蹲在他旁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白二公子……”
他还是没应,但她的手已经感知到他身上滚烫的热意。
他只是这样躺着,浑身被雨水浇透,白衣凌乱,三千青丝如绸绢在他身下铺撒开来。
他的薄唇是失了血色的淡粉,乌发濡湿散落在他脸旁,越发衬得他肤色白皙。他双目紧闭,落下来的一颗颗小雨滴断断续续地砸在他卷翘的长睫之上,再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相识这么久以来,她好像从未见到过他有如此狼狈的姿态,狼狈之中又带着种美人受凌的病态美感……
少了往日里的三分雅,却独独添了三分媚。
说不上来心里是一番怎样的滋味,夜璃撇开视线也不敢再想。
宋溪给她的续命药还剩下一颗,她两指捏着褐色的药丸轻轻塞进他的口中,谁知他却下意识嗫嚅两下合拢双唇,连同她的手指一块儿含进嘴里。
怔愣一瞬,感受到指腹濡湿的柔软,她吓得一抖,急忙抽回手来。农田里崎岖不平,她一下跌坐在地上,心中的涟漪久久不能平复,唇舌温热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她的指尖,挥之不去。
雨势忽地骤然增大,暴雨顷刻来袭,密集的雨点噼噼啪啪地拍打在鲜绿的地瓜叶上,如她的心情一般嘈嘈切切,杂乱急促。
雨大到夜璃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她又爬回白书颜身旁,双手交叠放在他的脸上替他遮雨,一看之下他没有半点将要醒来的迹象,身体也依旧滚烫灼人,热度不退。
既然这里有大片耕作的农田,附近一定有农户居住,先找户人家避避雨也好。
夜璃一咬牙使劲把他拉起来,将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扶着他的手臂,一手搂住他精瘦的腰身。
白书颜太高,夜璃重心一偏,险些没有扶稳,堪堪将他的身子拉过来靠在自己身上,直接抱了个满怀。
“这人看着这么清瘦,为什么会这么重啊?”
白书颜现在自然回答不了她,他被夜璃搂着腰,老老实实歪着头靠在她身上。
倾盆大雨下个不停,田间小路上紧紧依偎的两人依旧在艰难前行。
夜璃顶着狂肆的暴雨和肩上沉重的负担,还在苦中作乐同身旁昏迷之人开着玩笑:“白二公子,你知道若是我现在把你扔在这里不管的话,你会怎么样吗?”
“像你这样长得白白嫩嫩的小仙长啊,那是肯定会被人家捡走的,捡回去偷偷藏起来,据为己有!”
“你怕不怕?”
夜璃狡黠地嘿嘿笑了两声,想再趁机多调侃他两句,没想到却在下一瞬遭了现世报。
“哎哟——”
她一没看路就踩进了一个小水坑里,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原本靠在她身上的白书颜也跟着她倒下来摔在她身上,给她造成了二次伤害。
“你……你给我起来!”夜璃有些气愤地用揽住他后腰的手拍了拍他。
不过她心里当然清楚是自己摔倒了还连累人家,随即便甚是大度地哼道:“算了,看在你现在不省人事的份上,这笔账先记你头上。”
她正挣扎着准备翻起身,便忽觉有两道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不远处披着蓑衣斗笠的一大一小正好奇地观望着他们。
夜璃大喜,立即露出招牌性友善微笑,朝着他们挥了挥手道:“大哥,能麻烦你帮帮我们吗?”
这位大哥姓田,约摸三十岁,是这个村里土生土长的农户。他去接在夫子家听学的小光,回来路上正巧碰见夜璃,便帮着她把白书颜一起带回了自己家。
田大哥一家四口生活并不宽裕,家里住的是三间茅草屋。夜璃掏出些碎银,拉过田大嫂的手道:“大嫂,我师兄除祟之时受了点伤,这雨又太大,不方便赶路,能让我们借住两日吗?”
田大嫂利落地为他们腾出一间屋子:“家里清贫简陋,姑娘不嫌弃的话,就住下吧。”
“当然不会,多谢大嫂。”
把屋子整理好,田大嫂就带着十岁的小女儿出去了,说去帮他们烧些热水。
夜璃将白书颜安置在床榻上,她用手背轻轻贴了贴他的额头,还是很烫。但她探过内息之后,发现已经稳定多了。
宋溪给的药还是很有效果的,等他退了烧应该就不用担心了。
夜璃用田大嫂准备的热水给他擦干净脸和手,顺便给他侧腹的伤上药。
“别误会啊,我这是为了救你。”
夜璃微红着脸半觑眼扒拉开他半身的衣裳后,白净精壮的侧腹上一道血肉模糊的口子赤喇喇出现在她眼前,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她还是忍不住抽了一口凉气,一定很疼吧,可他愣是没吭过一声。
她快速清理干净伤口并上药包扎,床上的人整个过程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你可真是我见过最能忍的人了。”
给他整理好衣服盖上被子,夜璃不放心地又在他的床边加了一个小小的保护法阵,一旦有人靠近她便能立即感知到,这才放心地去打水洗澡。
天光云影渐沉,骤雨未歇,山中草木茂盛人烟稀落,寒气升腾起来,夜间气温低到让人不敢相信此时正值暑月。
夜璃洗完澡出来被寒气一激,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她抬手拢紧了外衣,为了避雨绕着院子边顺着屋檐走回去。
一掀房帘子,她便看见床上的人警惕地立时翻身而起,充满防备的神情和姿态在看清是她之时即刻恢复如常。
那双明亮的眼眸中一丝惊喜之色被掩藏得很好,他哑着嗓子开口:“林姑娘,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愣了片刻,夜璃才跨进屋走到桌子边倒了一杯清水递给他,佯装不悦道:“怎么?看见我很意外啊?”
他接过杯子想点头又摇头,水都没喝就着急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她故意弯腰凑近他面前揶揄道:“只是什么?只是觉得我冷血无情还是——害怕我会丢下你啊?”
她的黑发湿漉漉的地打着卷儿,身上却干净清香,应当是将将才沐浴完,曾经轻嗅过的特殊香气此时正大量散发在他面前的空气中,侵袭着他的嗅觉。
身前娇俏身影占据了他视线所及的全部范围,他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多余的旁物。他喉结微动,凝视着她的眼睛,竟然十分真诚地问她道:“那你会丢下我吗?”
出乎意料地,他居然会问她这种问题,夜璃嘴唇微张,原本准备好的嬉笑说辞竟有些开不了口。
也许是他此刻的眼神太过热烈挚诚,让人无法忽视,不忍心欺骗糊弄,也不得不认真对待。
抿了抿唇,夜璃还是不知道该如何答他最好,想了半天才回道:“白二公子救了我那么多次,我要是把你丢下不管也太不道义了吧。”
他眼中的炽热慢慢暗淡,转为显而易见的失落。
他垂下眼眸,看着手中杯子里那张失望又自嘲的脸,闭了闭眼仰头一口饮尽,才轻声开口:“只是因为这个吗?”
夜璃爽快道:“对啊,不然呢?欠你太多人情我会于心不安的。”
她转过身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拿过一旁的干净布条开始擦头发。
窗外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煤油灯照明。夜璃背对着白书颜侧着身子,歪头轻柔地擦拭一头秀丽的乌发,暖黄的灯光给她镀上柔美的轮廓,她的动作温柔又细致。
坐在床上的白书颜兀自对着她的背影出神,两相无言。
良久,他忽然再次开口问道:“林姑娘,我可以知道你为何对我如此抗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