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宛玗在奔跑。
她飞快地跑着,侍女都被她甩在身后。她一边大口大口地呼吸,一边大声的哭泣。
活了十七年,在自己的家中,她从未如此不管不顾过。
宛玗是江游奕的第二个女儿。出生时,父亲已有二子一女,对于她的降生,并未有太多为人父亲喜悦。 这也便罢了。可在第二年,夫人生下了三妹妹。父亲待她如珠似宝,对她的关爱便更少了。
她是一个从小就被忽略的存在。她也已经习惯了。可是,好不容易长到了十七岁,要寻夫婿了,谁知……谁知……
宛玗难过极了,心脏一阵一阵的传来绞痛,她跑不动了,只能停了下来。但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她想起了桃枝和她说的话,想起了邓家郎君。她竟还以为这门亲事是属于她的!
这几天,她是如此欢喜,羞涩,期待……多么的可笑!这些都是三妹妹的。从小到大,所有更好的东西,全都是属于她的。
宛玗闭上了眼睛。老天何其不公!她的生母是妾室,她将来也要做妾室。她从小就害怕活成石氏,可却即将要活成石氏。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偏偏是她来经受这些!难道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吗?
念及此,宛玗忽然幽幽地冷笑了。是啊,父亲,母亲,他们怎么舍得送出三妹妹呢?他们怎么可能让自己的掌上明珠去受苦呢?所以只能是她了……只能是她了!
宛玗魂不守舍的走着。忽然心生一股恶念。怀着极度的不甘,她来到了若微的小院。院中伺候的婢女们像往常一样热情地将她迎进去。
一入院,她便看见若微穿着一身豆绿色的妆花绢纱的百褶裙,正在荡着秋千。美丽的侍女们簇拥着她,说着笑话逗她开心。而她笑靥如花,时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看上去就像九天之上不谙世事的仙子。
宛玗冷冷看着,心中,却无端生出一股恨意。这突如其来的恨意,令她做出了几乎后悔一生的事。
若微见二姊姊来了,便惊喜地跳下秋千迎她。“姊姊!”她高兴地说。
宛玗避开她,冷漠地说:“我要嫁人了。”
若微惊喜。便问:“姊姊看上哪家的郎君?”
宛玗眼眶中的眼泪,忽而便落了下来。
“不。”宛玗说,她的眼睛一直盯着若微,“我说错了。”
若微疑惑地看着她。
宛玗凝视着妹妹,她看上多么美丽,多么纯真,多么美好啊……
从小,她知道自己样样不如她。生母不如她,相貌不如她,性情也不如她。可她虽然嫉妒她,却也从未厌恶过她。她们是同父所出的姊妹,骨肉之情,血浓于水。她当然盼她人生幸福,一世安康。
可是,可是她的幸福,为何要用她来偿?她快乐,却为何要让她痛苦?为什么?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我要被父亲送人了。”宛玗轻轻地说:“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若微一愣。
“为什么不是你?”宛玗步步接近她,一字一句问,“为什么不是你?”
若微看着陌生的姊姊,只觉一阵晕眩。
“这怎么可能?”她完全无法相信,“阿耶怎会如此行事?”
“对着你,他当然不会。”宛玗冷冷地说,她盯着若微:“因为我们家快完了!你知道吗?快完了!”她的眼睛慢慢浮现出泪水,“所以,他们急着把我送出去。像妓子一样送出去,去换你们阖家平安!”
若微感觉天旋地转,简直疑心自己是在做梦。她出生在江家最鼎盛之时,自幼所见,无一不是钟鼓馔玉,珠环翠绕,何曾想过自家会有将颓之时!
可她回想起最近,父兄与母亲不同于寻常的举止,还有种种所见……终于渐渐回过味来。可她的第一反应仍是质疑。
“姊姊你在说什么?”她接连摇头,”……这怎么可能?”
但宛玗坚冰一样的表情,令她心中的防线终于打破。
“姊姊……”她哭道,“这怎么可能?你不要……”
宛玗流下眼泪。“这应该是你!”她愤怒地指控道,“这应该是你!”
若微怔怔看着她,嗓音渐渐哽咽了。“我……”她说,“姊姊,我……”
宛玗深呼吸一口气,她看着哭泣的妹妹,心中麻木的传来刀刺般的疼痛。她知道她做得过了……可是,她太恨,太怕了,她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一切……如今她宣泄过了,痛诉过了,心却更痛了。
她扭过脸去,擦拭眼泪,声音淡漠道,“我走了。”
若微还反应不及,宛玗便转身走了。
若微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云霏……”她的声音颤抖着,“你听见姊姊说的了吗。”
云霏也惊疑不定。她仍然竭力安慰着若微:“怎么可能?阿郎和夫人,断断不会做出这种事……”说着说着,她也不太确定了,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若微一抹眼泪,“我去问问阿娘。”
若微慌忙去寻母亲。
而母亲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寡淡。
若微的心瞬时就冷了下来。
她迟疑地开口:“阿娘,不会是真的吧……”
赵氏的声音很平静:“你该知道的,宛玗都和你说了。”
“阿娘……”若微颤抖着声音,“那二姊姊……”
赵氏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没办法了。”她说,“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
“你不能这样……阿娘,你不能……”若微哭泣,“求求你……”
“别傻了,微微。”赵氏说,“宛玗不去,难道你去吗?”
若微全身都在发抖。阿娘冷酷的语气叫她害怕。
“别这样,阿娘……”她鼓起勇气说,“我可以的……我可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赵氏厉声道,“别傻了!这不是你该管的,快回去!”
若微呆呆地流下眼泪。
“傻孩子。”赵氏的声音微微哽咽,“你知道什么,你就胡乱说你要去。”
她含泪道:“相信阿娘,你不会想过那样的日子的……阿娘只想你一辈子快快乐乐,高高兴兴的。”赵氏流泪了,“微微……”
若微伏在母亲的怀里,也哭了。
“什么?”梁氏愕然道:“夫人把二娘子和石姨娘都软禁了?”
“是的。”婢女低下了头:“石姨娘那闹得可厉害了。”
“如何能不闹呢。”梁氏不由得心生恻隐。“好好的小娘子,竟要……”
婢女垂着头,不敢应声。
过了一会,她才道:“三娘子还去找了夫人,眼下还在正院。”
“三妹妹……”梁氏叹息道:“夫人一片慈母之心。只是可惜了二娘子……”
梁氏不再说话了。她的目光移向窗外,乌云如墨,雷声轰轰作响,俨然是要下雨了。江家能熬过这次雨劫吗?梁氏心乱如麻,又骇又怕。她走到窗边,任狂乱的风,将她的心吹得冷透。
夜晚,若微偷偷去找江珣。
夜很深了,书房却灯火通明。若微和守门的人打了个招呼,就走了进去。
裙摆上的雨滴,一点一点地滴落。她走过的地毯,一下变得湿透。
若微唤道:“阿兄。”
江珣站起身,“……你来了。”
“阿兄。”若微含泪道:“真的要如此吗?”
江珣半晌没说话。他的声音微微嘶哑:“我同阿耶说了很久很久。”
若微有一点微弱的盼望:“怎么样?”
“没有用。”江珣说:“根本没有用。”
若微的眼泪一下流出来。
“阿耶已经下定了决心。”江珣说:“他要做的事,我们谁都阻止不了。”
若微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别哭。微微。别哭。”江珣说:“宛玗……”他的声音哽咽了,“我还会再和阿耶说。”
“事情还是有转机的。”江珣深呼吸一口气,“相信阿兄,好吗?”
“好。”若微说,她的声音颤抖着,“好。”
而在苏州的另一边。
明月浮空,雨水朦朦。
书房中点起了长明灯。
赵郁仪站在书案边,俯身写着字。
“怎么样了?”他淡淡地问。
“郎君……”身旁人迟疑道,“江家已经乱作一团了。”
赵郁仪淡淡嗯一声,“怎么说?”
侍从将今日江府发生的事一一说来。
“看来他已经下定决心投向褚旭了。”赵郁仪冷冷道:“我已经给过他们机会了。”
旁边人屏息。感受到怒火在书房中静谧地燃烧,他垂首,不敢出声。
赵郁仪终于开口,“那便按原先计划行事。”
侍从领命,刚想退下。余光却瞧见赵郁仪忽然停笔了,眼睛凝视着窗外被雨水打湿的残荷。
赵郁仪问:“江游奕想给褚旭送女?”
侍从道:“说是送第二女。”
“既然他有此想法。”赵郁仪极为冷淡地说,“那便也让他送。”
侍从疑惑。郎君是想要那位二娘子吗?电光火石之间,他忽而想起前日,郎君想着为晋阳公主求符,前往灵渔寺,碰到的江家的那位三娘子……
“如此,却是江家三娘子的福气了。”侍从深深垂首,“奴一定把话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