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酒
皇帝的旨意传到苏州府,令赵郁仪不禁恼怒。
“父皇竟如此着急。”赵郁仪冷声道,“这便要我启程回长安去。”
“殿下久居于外,圣人难免有所疑虑。”魏辅之十分沉重道:“殿下若要回去,只能走水路了。底下人来报,说不日将有暴风雨。若此刻启程,倒是能避开风雨,平安抵达了……”
赵郁仪沉默数息。窗外夜色温柔,灯火朦朦,汩汩的甘泉泻出石洞,传来潺湲的水声。其上种有藤萝,紫色的落花在水中浮荡。看起来很美好宁静。赵郁仪沉静下来,道:“我们不能回去,这件事远不止如此简单。”
魏辅之迟疑道:“那圣人……”
“不是天气有异吗?”赵郁仪道:“便说我们一行人被风雨耽搁,困于路途中。想必父皇会谅解的。”
“也只能如此了。”魏辅之道,“只是,若要瞒过圣人的耳目,恐怕追查起来,要比之前困难许多。”
“无妨。”赵郁仪冷静道:“无论如何,此行所获甚多,至少楚王在江南的羽翼,已被拔除去七八成。而过半势力,已被孤握于手中。”
魏辅之抚须而笑。又道:“那接下来的追查事宜,殿下需好好斟酌了。”
赵郁仪于是微微一笑,说:“辛苦先生同孤谋划了。”
于是书房掌灯到亥时。
赵郁仪送走魏辅之,又看了一会底下人送来的文书。刚显露出就寝之意,便听福宁道:“郎君可是要安置了?江娘子已等候多时了。”
赵郁仪一顿。这才想起他之前叫过人来,只是正事商讨入神,给忘记了。便道:“你安排吧。”
若微提着一盏灯,独自走上台阶。
夜色微寒。若微披着羽缎斗篷,底下是素雪的绢裙。她在温暖的阁中等候了许久,忽然身处阁外,难免感到寒冷。夹杂着藤萝花香的微甜的风吹过若微脸颊,若微深呼吸一口气,把灯递给就日阁外立着的侍人,一个人走了进去。
阁内灯火幽幽,帘幕深深。熏炉中徐徐升腾着袅袅的烟雾,传来清甜中带着一点苦涩的香气。这是若微已经十分熟悉了的气息。她与往常一样感到阵阵晕眩,立了数息,很快回过神来,便跪下,轻轻唤道:“郎君。”
赵郁仪说:“进来。”
若微屏息上前,绕过螺钿屏风,走到他的面前。
.赵郁仪在烛光下看她。若微垂下头,她的乌发已经长过了腰间,此刻在火光中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赵郁仪凝视半晌,朝若微伸出手。若微于是走近他,手缓缓放在他衣袍的系带上。外衣初初滑落,赵郁仪一下握住她的手,问:“手怎么这么冰?”
若微疑惑看他。便听赵郁仪道:“莫非福宁叫你在外头等?”
“我……”若微微微启唇,对上赵郁仪那双如星般的眼睛,很快低下头来,轻声说:“您误会了……妾一直候在暖阁内。”
赵郁仪微微点头。看若微仍然生疏地替他更衣,便按住她的手,缓缓欺近她,问:“快一个月了,还不会?”
若微脸颊微红,沉默了。
寒凉的月光,渐渐漫入了寝阁。
“若微。”昏昏沉沉中,她听见赵郁仪轻柔地唤她,“……微微。”
烛火忽然剧烈的晃了一下,悄无声息地燃尽了。若微一下陷入更深的黑暗里。
映月阁离就日阁很近。
若微收拾妥当,在云霏的陪同下,直接走回映月阁。已经接近子时了,深夜寂静而清寒。只在花木深处,有虫类时不时发出微弱的鸣叫。若微走出植卉葱茏的曲径,便看见映月阁中烛火稀疏,玲珑的楼阁,仿佛一个婀娜窈窕的美人,静静地立于温柔皎洁的月光中。
雪青还撑着没睡,见她回来了,急急忙忙地给她清理洗漱。若微很快便回到温暖的被褥里。
她坐了半刻,走了一会神,便看见雪青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进来,神色有些难看。
若微安静地喝下了,对雪青说:“早点回去休息吧。”
雪青眼里闪烁着泪光,勉力对她笑了下,还是出去了。
若微于是躺下,拉上被子,闭上眼睛,感觉到小腹很快传来下坠般的钝痛。她不去理会,想让自己睡下。而却有一种至深的寒意开始从小腹往全身蔓延,使她的心脏逐渐绞痛起来。
未时下了一会雨,将近傍晚的时候又停下了。
昏黄的天光穿过云彩,描摹起万物的轮廓。窗边的芭蕉叶晕染上暮色,一滴一滴的往青砖地板落下泛起金光的水珠。白日未尽的余光透过如绢的绿叶,在书房留下长长的影子。
书房内,赵郁仪坐在案前写着字。侍人们侍立在旁,皆屏息无声。而若微立在案边,挽着一只衣袖在磨墨。
过一会,赵郁仪停笔。侍人瞧见了,很快便跪下。若微接过毛笔,递给他去清洗。又拿过一只新毛笔浸过清水,蘸墨后仔细掭笔刮墨,然后双手递给赵郁仪。
赵郁仪正要下笔,便听福宁轻声道:“郎君,该用晚膳了。”
赵郁仪微微点头,很快便有人退下去准备。若微垂着头,不敢看赵郁仪在写什么,只安静地磨着墨。
这是她前不久刚学会的事。原本赵郁仪从不叫她来书房,她也乐于少和他相处。可一次云雨过后,赵郁仪临时要夜晚用笔墨。她不通此道,只能由福宁在一旁侍奉。在赵郁仪去洗漱的时候,福宁悄悄对她说:“如今,郎君还未归,身边只有娘子一人在。娘子要打起精神来呀!”
察觉到他话里的未尽之意,若微抿抿唇,没说话,算是应下了。很快徐姑姑就派人来教她,她也不笨,一下就学会了。这以后,赵郁仪就常叫她来。
若微想着想着,忽然感觉右手有些累了,正想换左手继续,就听赵郁仪淡淡发问:“想什么?”
若微一惊,手顿住,小声说,“没什么……胡思乱想罢了。”
赵郁仪嗯一声,也不知信没信。又说:“你离家快一个月了吧。”
若微一愣,应了声是。听见赵郁仪道:“我记得,三日后,你二兄就要成亲了。”
“七月初十……”若微不料他会知道这个,“正是三日后。”
赵郁仪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了。“……许成毅。”若微听见他轻声喃喃,不禁侧目望去,正好看见赵郁仪眼中未尽的笑意。她连忙低下头,有些害怕,想到家人,心中感到几分苦涩。
赵郁仪忽然命令道:“抬头。”
若微一颤,抬起头,刚对上赵郁仪一双含笑的眼睛,就见对方指指书案,说:“看看。”
若微依言看去,看见雪白的纸上写着半首诗:“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她一怔,便听赵郁仪微笑道:“你的名字,是不是这么个来历?”
若微默默点头。
赵郁仪一笑。他凝视着若微玲珑的眉眼,的确恍若湖光山色一般缥缈动人。手指不禁轻轻抚上她雪白柔软的脸颊,微微叹道:“的确衬你……”
若微一怔。她的父母亲在灵渔山上初识,其山色尤为青翠缥缈;“微”可引申意为翠微,即“山气靑缥色”。因为以此给爱女取名,以示对她的疼爱之意。绝不是赵郁仪如今说的这般!她的心脏猛然一阵疼痛,没有说些什么。
赵郁仪没有得到回应,微觉索然,还想说些什么,便见底下人来报,说可以用膳了。
于是便起身,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去到后堂。
一切都已经备好了。一行人捧着各类膳具屏声等候。赵郁仪坐下,福宁连忙接过漱盂给他漱口。赵郁仪喝了一口清茶,看了若微一眼,说:“如今在外,不用讲究规矩,你坐下吧。”
若微很好和赵郁仪一起用膳,正忐忑间,听到这句话,连忙坐下了。但赵郁仪的这句话引起了她的不安。未知的恐惧又开始袭来,她感到自己毫无胃口了。
福宁一边布着碗筷,一边笑道:“郎君今日不妨多用些汤。厨下特意取了院子里新长出来的笋子,和着鲜乳鸽一起炖的汤呢。”
赵郁仪微笑点头,又说:“给江娘子多斟些。”
福宁自然应是。若微向赵郁仪道谢,听见赵郁仪说:“你该多用些。看你最近脸色白了许多。”
若微默默应了。膳间规矩重,并没有人讲话,也几乎听不见碗筷相碰撞的声音。乳鸽汤鲜甜,仅仅加了些姜葱调味,的确是极为美味的。屋内膳食温暖香浓,而屋外雨露初停,清凉而有风。
若微听着雨水从屋檐滴落的声音,心中既怡然,又不安。她偷偷看了一眼赵郁仪——对方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晚膳,看上去闲适而澹然。她像是忽然被哽住了一般,连忙移开眼睛。
用毕,收拾妥当。赵郁仪流露出想回书房的意思,福宁便立马劝道:“您都忙了几天了,不妨今夜歇息一下?您这每日不停的,老奴看了也心疼呀。”
“这就装上老了?”赵郁仪冷嗤一声。福宁脸微红,他才过三十,的确称不上老。刚想请罪,便听赵郁仪道:“也罢。你说得有理。”
福宁讶然,顺着赵郁仪的目光看去。
昏暗的天光下,绿莹莹的湖水依旧闪烁出动人的波光。芙蕖花一朵接一朵,星星般散落在翡翠玉般的湖中。粼粼的湖光与淡粉色的花朵交织,渲染出酡红般深美醉人的颜色。
夜晚,宁静的湖边,时不时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
亭中,赵郁仪写了几个字,然后对若微说:“你试试。”
若微迟疑道:“我的字不太好……”
“无妨。”赵郁仪道,“只是看看。”
若微只能点点头,拿起笔,谨慎地落笔。
“不是这样。”赵郁仪忽然说。他的手猛然握上若微的,声音很轻柔,“……这里要用力。”
若微呐呐地点点头。赵郁仪的手温暖而有力,下巴碰在了若微的头发上。他一下一下的呼吸环绕着她,她的鼻尖冒出了一点点汗水。忐忑间,听见赵郁仪说:“好了。”
她看着雪白的宣纸,上面已经出现了笔酣墨饱的几个字:“回衾灯照绮”。她再看了看自己独自写的,感觉有些羞赧,便说:“我写得不好……”
“已经很不错了。”赵郁仪说,“再试试。注意一下收笔。”
若微有些紧张,刚刚写完一个字,赵郁仪就出声了,“……太急了。”他的声音很温和,“慢一些。”
若微点点头。写完“灯”字,她看向赵郁仪,正好对上对方含笑的目光,“有进步了。”他的吻轻轻落在若微的乌发上,声音有些模糊:“什么时候开始学的?”
若微低着头,“八九岁的时候吧。只要求能写字就好。”她想了想,“只有二兄教过怎么写漂亮。”
赵郁仪不禁微笑,只是看着她。远方传来轻风,还有馥郁的花朵香气。若微安静地写着字。专注于书法的时候,会让她觉得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安静地写了一会,福宁忽然轻轻的走进亭子里,对赵郁仪说:“郎君,厨下送来了几盏酒。”
赵郁仪颔首。几个侍女把酒具摆放好,又手持酒壶倒了两杯。
此时,若微已经写完了整首诗。云霏上前,仔细给她擦拭好双手。若微迟疑地拿起酒杯,看见玫瑰色的液体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在透明的玻璃七宝杯中,显得尤为醉人。
“是用马奶葡萄酿的。”赵郁仪说:“可以喝一点。”
若微有些好奇。葡萄是从西域传来的稀罕物,一直以来她只在书上听说过。她小心地抿了一口,浓郁的酒香与果香很快充盈了味蕾。她惊讶极了,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怎么样?”赵郁仪道:“特地从长安带来的。”
若微眼睫剧烈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的饮了一口酒。“长安?”她喃喃道,“您是长安人?”
赵郁仪凝视着她芙蕖花般娇美的脸庞,忽而静静地笑了。“你还不知道。”他给若微空了的杯子又倒满了酒液,“……是我忘了。”
若微怔怔的。赵郁仪拿起酒盏,放在她嘴边。她呆呆地喝了几口,脸颊泛起了红晕。“什么意思?”她眨了眨眼睛,用力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什么……”
若微有些头晕了,一下站不稳,掉进赵郁仪的怀里。赵郁仪看着她,黑漆漆的眼睛在朦胧的烛光下闪过些什么。半晌,他叹了一口气,捏起若微的下巴,然后轻轻吻了上去。
云霏一惊,下意识上前一步。福宁连忙拉住她,又和左右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退出去了。
晚风吹过湖水,一下一下轻拍着玉盘般碧青的荷叶。
如流水般轻柔的月光下,她的眼睛像是撒满了星光的湖水。
“国储所居,即为东宫。”赵郁仪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我乃东宫之主。”
若微全身一抖,眼泪忽然掉了下来。赵郁仪吻过她的眼泪,尝到苦味,酒味与果香。他深深地抱住她,感觉到她像月光一般轻。于是他握住她的手,一起坠落入月下的深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