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事
又是一个夜晚,若微又被叫过去了。
这一次她在偏阁内等了很久,也没有人叫她进去。
因为此时,赵郁仪正处于难以言喻的恼火之中。
这一切,都要从半个月前,楚王府里说起。
一个燥热的午后,楚王赵敬梓正心急如焚地来回踱步。
楚地燥热,不多时,赵敬梓身上便出了一层细汗。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此刻宛如腊月飞雪般寒冷的心。一出生便在帝国权力的最中心,赵敬梓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他无比清楚自己将卷入一场极大的风波之中。原本,他是这场风波的挑起者;现如今,他却不得不承受来自太子赵郁仪的回击了。
卫执甫一进来,便看到了皇长子如同困兽般燥乱的双眸。他还来不及行礼,便听赵敬梓道:“先生救我!”
卫执看起来很冷静。他和赵敬梓同时入座,发问:“长安可有消息?”
赵敬梓面沉如水,“……还未。”他咬咬牙,“王泛被阿耶处死后,御前无人再敢泻禁中语。”
卫执微一沉凝,“如此说来,连太子是否将消息告知圣人,都不能确定。”
赵敬梓道:“可是……褚旭已被下狱……”
“殿下稍安。”卫执道,“江南一带,殿下经营多年,势力可谓是坚若磐石。东宫纵然使尽百般手段,亦只能查到此处了。”
两双知晓一切的眼睛相对视,赵敬梓缓缓点头,“先生此言,孤明白了。”他渐渐镇定下来。太子能知道多少呢?无非是褚旭与江南豪商勾结,将那百万石官盐假作沉船倾覆之名,实则私自贩卖罢了。他自认与褚旭之间的收尾都处理清楚,谁能查到他一点把柄?那么,当下最要紧的……“褚旭。”赵敬梓道:“我们要如何让他独自认罪呢?”
“殿下聪敏神慧,岂会不知如何作为?是故意让臣卖弄了。”卫执便笑了,“先前依着殿下的吩咐,褚观察使的幼子已被替换,此刻正在我们手中。”
“以父母爱子之情……”赵敬梓终于彻底放下心来,“想必他知道如何做。”
卫执连连点头,他知道这场危机已被初步解除。正午日光下,他看着赵敬梓意满的神情,一股不安忽而涌上心头。褚旭效力楚王多年,小错不少,大错却也没有,可以说得上是忠心了。而楚王这样冷清凉薄的作为……他的心微微下沉,又听赵敬梓道:“褚旭侍奉孤多年,孤今日如此行事……孤实在对不住他。”
卫执一惊,默然一瞬,连忙道:“殿下……”
他的神情早已被赵敬梓收之眼底。于是他重重一叹气,“今日不得已而弃他,若有朝一日,孤一定……”
“殿下慎言!”卫执连忙打断他,心却从万里高空忽然回落到了实地上,他真心实意道:“殿下恩重,臣等皆万死难以偿报。”
赵敬梓还想说些什么,卫执却道:“眼下有一事,是最要为要紧的。”
赵敬梓微惑,立马反应过来,便道:“多谢先生提醒!”他脸色微沉,“这个是绝对瞒不过去了,无论是太子,还是阿耶……”
“殿下不若主动出击。”卫执直对上赵敬梓疑惑的目光,铿锵有力道“去向圣人请罪!”
卫执很晚才离开楚王府。
赵敬梓盯着窗外泼墨般的月色,心绪还是难以平复。他即将要面对的是两个极为恐怖的对手,计划绝不能有一点纰漏。他内心兴奋而恐惧着,一步一步的推演着接下来要如何动作。思考间,有侍人无声无息地走入内室,对赵敬梓道:“殿下,岳孺人在外求见。”
赵敬梓脸色倏地沉下去,道:“不见。”
侍人恭敬应是,使眼色让人出去通传。又为赵敬梓换了已经泛冷的残茶,柔声劝道:“夜深了,您该歇息了。”
赵敬梓皱眉,正想挥手令他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道:“孤去看看王妃。”
很快便有人鱼贯而入,侍奉赵敬梓更衣洗漱。
赵敬梓走出书房,却发现不经意间竟下起小雨。侍人撑起伞,赵敬梓看着前方,面寒如冰。
岳孺人正跪在庭院中哀泣。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看上去尤为可怜。看到赵敬梓经过,她又惊又喜,急切唤道:“殿下!”
赵敬梓只看她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殿下!”岳氏连忙拉住赵敬梓,握着披风的一角哭泣,“殿下救救妾的父亲吧!”
赵敬梓沉默半晌,才说:“岳潜置为行政司马,掌一道法令,却伙同上官褚旭知法犯法,犯下通天大罪,罪无可赦,孤如何能救?”
岳氏怔怔的,她一张姣好的容颜裸露在冷冰冰的雨水中,苍白地好像死人。她流下眼泪,喃喃道:“父亲明明是按……”
“岳氏!”赵敬梓厉声打断她,“孤看你是魔怔了,这种糊涂话都能说?”
岳氏心中一片寒凉,看着赵敬梓冷冷看过来的目光,知道自己被舍弃了,岳氏一门都被舍弃了……这是多么无情的郎君啊!她的眼泪不禁婆娑落下。又有细湿的雨打落在她脸上,她整个人都在冷得发抖,她打着寒战,终于听见了赵敬梓对她的宣判,
“你生育长子有功,孤原谅你一回。便降为姬妾,回院中禁足思过罢。”
想起儿子,岳氏眼中微微有了神采。她紧紧咬住颤抖的嘴唇,深深伏下身去,声音还是忍不住哽咽了,“……妾谢过殿下恩典。”
赵敬梓微微颔首,想起岳氏惨白的脸色,心中微有不忍,便道:“罪不及出嫁女。往后,你好好侍奉孤,一世安稳,总是会有的。”
岳氏身形一僵,随后更深的拜伏下去。
赵敬梓来到蘅草居时,王妃谭氏正欲洗漱就寝。
听到仆婢跪地请安的声音,谭氏连忙出去迎接,笑盈盈道:“郎君来了。”
赵敬梓一点头,与谭氏一同走进内室。谭氏亲自为赵敬梓解下披风,笑道:“这样冷的天,郎君如何过来了,倒吓了妾一跳。”
赵敬梓微微一笑。他执起谭氏的手,同她一起坐下,说:“孤来告诉王妃一桩喜事。”
谭氏一愣,便听赵敬梓道:“前些日子,孤已上书请求阿耶,立咱们的恪儿为世子,想必很快便有消息了。”
薛恪是赵敬梓的第三子。谭氏心中一喜,笑道:“那妾替恪儿谢过郎君了。”
“恪儿是孤唯一的嫡子,这原本也是早该办的事。”赵敬梓道,“先前一直让你和谭公有所忧心,这是我的过错。”
谭氏心一暖。“郎君言重了。”她柔声说:“阿耶居于长安,知晓此事,心中定然快慰。”
赵敬梓一笑。“岳父执掌大理狱多年,辛劳非常,想必这能令他开怀一二了。”
谭氏忍不住也笑了。烛光下,她目若秋水,笑靥深深。赵敬梓凝视片刻,很快便吻了上去。
仆婢们对视一眼,皆悄悄退出去了。
龙首原,大明宫中。
内常侍宋绘匆匆行走在宫道上,一路穿过葱茏花木,绣闼雕甍,来到紫宸殿。殿外侍人屏息而立,见到宋绘,都纷纷低头行礼。一人凑到宋绘耳边,道:“圣人正在瞧楚王送上来的奏疏。”
宋绘点点头,走入内殿。便看见皇帝在御座上闭目养神,一宫女站在皇帝身后,轻轻按揉他的额头。宋绘跪伏于地,道:“奴婢将赏赐给贵妃送去了。”-
皇帝嗯一声,并没有睁开眼睛。宋绘起身,示意宫女退下,轻柔给皇帝按摩额头。皇帝适意地长长一叹气。宋绘柔声道:“陛下身子不适,何不多歇息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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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睁开双眼,怒道:“只怕朕再睡下去,这帮人就要翻天了!”
宋绘心一紧,低声道:“陛下还在为扬州盐案忧心?”
皇帝面沉如水。“朕如何不忧?一群蒙上欺下的东西,为了区区私利,竟连官盐都敢私贩了,置河南百姓温饱于不顾!”
“陛下勿扰,朝中不是已有人往河南赈济了吗?”宋绘道:“况且太子殿下也查出眉目了。”
皇帝半晌没有说话,很久才道:“二郎是个有为的。”
提及储君,宋绘识趣地没有应和。又听皇帝道:“大郎却不是个省心的。”
宋绘凝神去看。然后谨慎地说:“这也不能算是殿下的错。”
宋绘一惊,屏息等待皇帝言语,果然见皇帝指指案上奏疏,“你看看。”
“耽于女色,识人不清,连身边的人都约束不好!”皇帝一声冷笑,“他的错处可大了!”
宋绘斟酌着楚王在皇帝心中的分量,道:“殿下也是实诚人,这不,急急地就要请求赶回长安,亲自向陛下认罪呢。”
果然,见皇帝点了点头。“大郎从小便是个敦厚的孩子。”皇帝笑道:“过会日子他来了,朕定要好好教训他。”
宋绘微笑点头,心下不免有些失望。又听皇帝道:“只褚旭和那岳潜置,实在是罪大恶极!一定要叫谭瑛严加拷问!”
宋绘自然应是。趁着皇帝心情好,说:“待太子殿下归来,见真凶得以严惩,想必心中也高兴。”
皇帝眼中的笑意渐渐隐去了。“你说得对。”皇帝道:“也是时候叫二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