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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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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升起来了,群鸟划过天际,如潮如歌的鸟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要把日出的消息告知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赵郁仪立在船头,望着远方一望无尽的连绵的河水。伟大的望日江,光辉的望日江,哺育着江淮大地上辛勤耕耘的莘莘子民,帝国坚实的筑基也因它而立起。冰凉的河水,从它诞生之处,就永不停止的向前缓缓流去。在永恒的日与月之下,唯有潺潺的流水声,多年不变,向行人温柔讲述着望日江的故事。

魏辅之站在赵郁仪身后,开口了,“再过半个时辰,便可上岸了。”

赵郁仪微微一笑:“幼时,我读书,常常读到‘扬州雄富冠天下’,如今终得一见。”

“是啊。”魏辅之也叹道:“江淮之间,富甲天下,其中最为紧要的,便是扬州了。”

“只可惜……”赵郁仪的微笑淡下来,他凝视着远方滔滔不绝的河水,水色晴光皆是一片灿烂,谁能想到其下埋葬的累累白骨呢?

魏辅之自然知晓赵郁仪的未尽之意。 “您且放宽心。”他道:“此次与之前不同,褚旭既废,又得到了江氏……苏扬两地的豪富,已经尽在掌握之中。”

魏辅之想了想,又补充道:“何况,圣人欲整顿扬州之心,已经昭然若揭。”

听闻此言,赵郁仪的目光陡然一凝,但他没有反驳,只是说:“便如卿所言了。”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正当气氛和乐之际,突然听到了轻轻的脚步声。

魏辅之一惊,循声望去,看见一女子正站在不远处。见到有人望来,她慌张看过去。魏辅之刹那间望清她的面庞,一时间不由得愣住了。

反应过来后,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去看。目眩之感却依旧久久难去,他在心里想,这大概就是殿下新纳的江氏女了……

赵郁仪微有惊讶:“怎么了?”

“妾见这里没人伺候,以为无人在此。”若微的声音轻轻的,“打扰郎君了。”

“无妨。”赵郁仪的声音听起来很温和,“下次留心一点。”

若微道一声是,又不放心地看了赵郁仪一眼,退出去了。

魏辅之依旧立在原地,忽而想起了什么,说:“殿下,江家既已明了了,那江氏二子……扬州事毕后,您打算如何安置?”

“他是有才之人。”赵郁仪的声音淡淡的:“且看看吧,若他能进试成功,再做考虑不迟。”

魏辅之微笑点头。心里却在想,江氏子本就是个良才,殿下怕是早就相中了。如今又有亲妹侍奉在旁,他的前途,自然是不可限量……看来他要尽早做好打算才是。

船只缓缓穿过拱洞,渐渐靠近岸上了。

若微坐在船厢里,掀开帘子往外望去,看见赵郁仪携一行人先行下船,吩咐了什么,众人皆行礼后就走远了,只留下两三随从在他身后。

若微还欲细看,忽而直接对上了赵郁仪的目光。她还来不及紧张,对方就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下来。

若微连忙下了船,船夫们正有序地把船套上桩子,见一道倩影忽然走来,都低下头,不敢去看。

若微走到赵郁仪身边,问:“郎君,已经到了吗?”

赵郁仪点了点头:“先去用午膳。”

早上忙着赶路,没有吃东西,若微也有些饿了。她跟在赵郁仪身后,有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码头边人声鼎沸,来来往往的人正在把装满粮食的麻袋扛下船,时不时传来富有节奏的号子声。岸上,两边的屋宇鳞次栉比,有茶坊、酒肆、庙宇等等。店铺林立,车骑轿辇,担驮推拉,人流熙来攘往。

赵郁仪走到一家酒楼前,停下了。福宁走上前去,同店里的伙计说了些什么,店小二满脸殷勤的笑容,然后迎他们进了厢房。

酒馆在河岸不远,坐在窗边,仍能看见流淌着的望日江。远离嚣市的地方,点缀着几个零星的村落。远处群山蒸腾起雾气,无声的云雾如同流动着的河水,将村落浸得湿透朦胧。

若微安静地沏茶,碧绿色茶水在瓷白的茶盏中微微荡漾,如同一块不规整的翡翠。赵郁仪漫饮了一口,又说:“你也润润喉。”

若微说好,她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就着正午明媚的日光,她偷偷地觑向赵郁仪,他正凝望着远处的群山,眼中隐有所思。历经了昨晚以后,赵郁仪在她心中的印象有所改变了。原本,对她而言,他仅仅是一个酷冷无情,高高在上的符号,令她又恨又惧……现在她隐隐察觉了,他并不是一个象征着某事的物件,他也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情感与爱恨的……总而言之,他并非毫无破绽,不可击破。

陆陆续续有人把菜肴端上来了,加上汤羹,一共六道,并不奢张浪费。若微才饮了一口汤,便听赵郁仪道:“扬州向来以水产闻名,不若试试这道鲈鱼。”

若微便往他目光所指的地方望去,看见鱼肉洁白如雪,陈于盘上,而拌着的齑料又色泽金黄,看上去鲜美可口。若微好奇地尝了一口,便赞叹道:“好鲜甜。”

赵郁仪便微笑,“长安少有此佳肴,我也只在幼时用过几次。”说着,他就尝了一口,“还是从前的味道。”

若微瞪大眼睛:“这个菜很名贵吗?”

“自然不是。”赵郁仪失笑,“此菜唤作‘金齏玉脍’,你应该也在书上读到过。早在前朝,便已然盛行于江淮之间了,平民百姓也喜食它。”

若微不禁赧然:“妾读书不认真……”

“只是杂书罢了。”赵郁仪道,“你没听闻也很寻常。”

若微便道:“那便是郎君读书读多了。”

赵郁仪颇为惊奇地看了若微一眼。这是若微第一次和他说“出格”的话。他不以为忤,仍是微笑:“你说得对。少年时,我无事可做,便只能读书了。”

他看一眼天空之中流动的云雾,“这样下来,书便读多了。”

若微眨眨眼睛。总感觉这句话有些不对劲。还是没有回答长安为什么少见这道菜啊?但当下不是较真的时候,若微没有再问了。

“读书读多了才好呢。”她很认真地说:“您读书多了,就知道扬州是什么样子,来这里可以吃什么,做什么。妾不懂这些,就只能跟您走了。”

赵郁仪有些哑然。他看进若微纯净的眼睛,心脏奇异地颤动了一下。他无奈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他的眼睛里有笑意:“只能委屈你跟着我了。”

若微流露出不安的表情。想说些什么,赵郁仪就出声了:“先用膳罢。”他示意身后侍奉的人给若微布菜,“今日也累了,尽早用完,回府安顿下来。”

下了马车,便到在扬州的宅子了。

入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到了院子跟前,赵郁仪就停下了。

他看了下四周,说:“还是粗陋了些。”

他吩咐底下人把行囊打点好,对若微说:“先将就住着吧。”

若微亦打量了下周围,亭台阁池,山石花木,无一不妥,都雅致非常,便道:“妾觉得很好了。”

赵郁仪微微一笑:“你满意就好。”

若微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没有说话。

赵郁仪含笑看她:“这段日子会有点忙,可能无法顾及你了。”

若微心一松,她轻声说:“您忙您的便好,无需管妾。”

她看着赵郁仪,见他面色欣然,想了一想,忍不住问:“郎君,在院子里待久了,闷得很,妾可以出去走走吗?”

本朝风气开放,女子出门亦是很常见的。赵郁仪并不惊讶,但还是拒绝了:“现下扬州局势不稳,你若在外,恐有危险。”他凝神想了想:“再等等吧。或者过几日我清闲些了,再同你出去。”

若微失望极了,但向赵郁仪提出要求是她目前能做的极限了,她不敢再期望太多,便说:“谢谢郎君。”

赵郁仪颔首,“你也累了,先进去休息吧。”

他望着若微,日光下,花影中,少女面容娇美,风姿绰约。他的声音温和下来了:“我晚上再来看你。”

若微说好,她把赵郁仪送到垂花门,又盈盈一拜。

对方的身影渐渐看不清了。

若微和大家忙了一个下午,才把东西收拾好了。

她让大家都下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坐在清溪边的石头上,发呆。

黄昏将要来临,溪流已然染上了隐隐的金色。几点五颜六色的花瓣在上面漂浮,仍渗透出一点冷淡的残香。

若微用手抓了一大把水,又看着水一下从手指间穿过。

她感觉自己的手冷冷的,香香的。

若微忽然感觉到了乐趣,她还欲再抓一把,便听见一道声音:“娘子?”

她回头一看。

是宋嬷嬷。

若微有些不好意思,“您就当我发痴了吧。”

宋嬷嬷摇摇头,“您怎么跟个小孩似的。”

若微低头笑,又问:“您怎么不去休息?”

宋嬷嬷道:“奴婢不放心,想着再来检查一下。”

若微便道:“辛苦你了。”

宋嬷嬷连忙说不辛苦,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出声了,“娘子看起来不高兴。”

若微一怔,半晌,她才道:“我只是还有些回不过神,怎么忽然就到扬州了。”她自嘲的笑了笑:“我想家了。”

宋嬷嬷的神情有些悲伤,面对着主人,她本不应该说出口的,然而还是忍不住说了:“……奴婢也是。”

若微有些惊讶,然后问:“您也是苏州人吗?”

宋嬷嬷点点头,“奴婢年纪大了,这点离别之苦,还是受的了的。”她深深叹了口气,“就是一想到女儿,这心啊,就疼得厉害……”

若微沉默了,她看着宋嬷嬷慈蔼的面容,眼睛里却慢慢浮现出母亲的脸。她想起离家时,母亲的哭泣,还有她的眼泪,一滴滴的落在她的衣裳上。若微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

过了好一会,她才道:“您若愿意的话,我求一求郎君,让您回苏州去……”

宋嬷嬷先是一喜,而后摇了摇头:“您的大恩大德,奴婢记下了。”她低着头:“奴婢不能断送了女儿的前程。”

若微尽管疑惑,但没有去询问。她柔声道:“您累了,去歇息一会吧。”

宋嬷嬷说好,她望着若微温柔美丽的脸庞,不禁说:“您也是。”

若微一怔。

宋嬷嬷道:“奴婢痴长了这么多岁。算是明白了一些道理,这日子呀,都是人过出来的。”她顿了半晌,“老天给的东西啊,是容不得我们拒绝的。高兴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高兴些了,日子就好过了,渐渐也琢磨出趣味了……”

这是她用尽一生的苦难,所诠释出的道理。

若微不语许久。

老天?谁是老天呢?

是谁赋予了她这样的命运?

黄昏的暮光打在若微的脸上,传来一阵麻木的灼痛。

宋嬷嬷说完,有些不安了,她惶恐道:“奴婢失言了。”

若微才回过神,“您是为我着想,我都知道。”她的声音依旧很柔和:“谢谢你。”

宋嬷嬷道:“都是奴婢该做的。”

她慢慢地说着,然后退下了。

若微依旧站在原地。

晚风轻轻拂过,刚刚碰过溪水的手,传来一阵彻骨的寒意。

若微还是回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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