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颜川见她转身要走，上来将她拉住：“这是为何啊，不要走，我还有话要跟你说。”他本来正在换衣衫，听见明溪来十分欢喜，顾不得别的赶紧出来相见。他自认自己心思纯正，也认为明溪也是如此，便不避讳：“我在病中时，身上百穴都曾经受妹妹折磨，我虽睁不开眼睛，料定妹妹是个爽利的人，你又何必跟我拘束呢。”
他拉住她的衣袖，明溪终究有些窘迫，手上一哆嗦，袖中所带来的锦盒掉到地上。
“这是什么？”颜川瞧见便府身去捡，拿在手中看了看，面上无比欢悦，边问：“妹妹给我准备的年礼？”
明溪凝凝神色，才端正伫立，回道：“是给你祛除顽疾用的，就当是年礼吧。”
颜川觉得稀奇，想打开瞧瞧，明溪道：“先不要打开，里面是一卷古籍，日后你照着上面的法子自行疏通经脉，假以时日，想必能够正本清源。”
他这个顽疾折磨了他这些年，每回复发几乎等同去鬼门关走一遭，虽然他嘴上不说，不想给爹娘增加负担，其实早已消磨的身心俱备，痛苦不堪。眼下见说能够根除，尤其从明溪口中说出，自然深信不疑。一时间不由得喜出望外，他的眼睛里闪着光，一缕昼梦佛光，重新点燃他的心志。“妹妹大恩，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他深情款款，率真坦诚，虽是简短几个字，胜过千言万语，明溪听着心里一阵温暖：“兄长言重了，不过碰巧让我知道这个古方，才斗胆冒险一试。事从权宜，何足挂齿，好在兄长如今无恙，否则便是明溪的罪过了。”
他道：“那是因为你果断坚毅，否则不会有我今日。”说着，转换下情绪，于是笑起来：“好了，你不要再生分了，还一口一个兄长。不许叫我兄长，叫我小字。“
让她叫他叔原，明溪叫不出口，但是忍不住唇边含笑，视线抬起看了看他，马上又调转别处。
他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忽然说：“其实你我早就相识。“
明溪微微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从梦里说起，“他一本正经地道：”我在梦里见过你，从你入府那日我便觉得似曾相识，所以我想必是你我前世有缘，上天才派你来解救我的。“
明溪听了，笑道：“大白天的七公子怕是在说梦话，梦里的怎能算数。“
他口气里带着一股倔强：“不管作不作数，总之日后我认定你了，我要把你当成我最亲近的人相待。”
明溪此生最亲近的人便是师父，师父如今仙逝，她更觉得自己如荷叶浮萍。听他说这样的话，不自觉的被触动，明溪蹙了蹙眉：“谢谢七公子的好意，其实不必如此。“
“你不相信我？今日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咱们都这样亲近了，我又何必诳你。“
“咱们怎样亲近了？“明溪微微红了脸颊，”七公子非礼勿言。“
他道：“你替我疏通经脉，我周身百穴都被你摸|遍了，这都不算亲近，哪还有什么是亲近。”
明溪毫无防备，未料他这样直接，这样露骨，不由涨红了脸：“事从权宜，那是不得已为之……七公子日后不要再胡说了！”
“你不要生气，明溪，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的真心……“
他生怕明溪生气，跟她拉扯起来解释，明溪连连后退，接着疾步转身往外走。颜川追着没跟上，门槛绊了一跤，只在她后面唤着：“明溪，明溪？……”
明溪脚下越走越快，知道他在身后望着她，也不敢回头。到了外屋堂前，奴娇捧着茶盏进来，不禁咦一声道：“姑娘这么快就走啦，姑娘吃盏茶再走吧。“
明溪连说不必了，倒不由脸颊又红起来，更觉得窘迫。匆忙走出来，竟像落荒而逃似的，心头砰砰直跳，等回到自己的院子，脸上还一阵热。秋蝉正在着急找她，见她回来，瞧瞧她的脸色，追着问：“才刚姑娘去哪儿了，姑娘吃酒了么？“
她素来清简，甚少搽胭脂，脸红那只能是吃酒了。
“呀，姑娘的披风呢？“秋蝉发觉她只穿着里面的衣裳：”姑娘出门没穿披风么，冻坏了可怎么好。“
于是满屋子里去找她的披风，里里外外翻遍了，结果也没找到。
晚上阖府家宴，四公子终于回府，一家子凑齐了，其乐融融。颜川也只是打个照面，见明溪没来，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托辞病刚好精神不济，便提前回锦书轩歇息。奴娇自然也跟着他回来，颜川说：“跟着我做什么，不在上房瞧热闹，母亲还没发放赏银呢。“
奴娇便道：“区区几个赏银，公子也太小瞧奴婢了，奴娇要侍候公子呀。“
锦书轩旁的下人都在上房，显得很清净，奴娇早早侍候颜川睡下。一抬眼瞥见屋子里明溪落下的披风，便问颜川说：“一会儿公子歇下了，奴婢给明溪姑娘送过去，过节怕是姑娘还要穿呢。”
颜川这才注意到那披风，那日府门外茫茫大雪，明溪青袍外照着的就是这件霜白披风。她立在纷纷大雪中，像超脱凡尘的仙子一般，那难忘的一幕。颜川也不知为什么，倒舍不得将披风送回去：“明儿你去找刘妈妈，让她再给明溪置办几件衣裳，这披风就先留这。“
奴娇见他这样说，心下也会意，这是有点睹物思人的意味。于是曼声笑着说道：“公子这回病愈多亏明溪姑娘，哪里想的，偏巧这时候姑娘来咱们府上，她又正好懂得这么个法子，对公子的旧疾恰好对症，没有早一步，也没晚一步，全赶上了。”
颜川听了也不由欢悦：“冥冥之中，倒像早就安排好的。”
“可不是，”奴娇欣然赞叹：“明溪姑娘真是个清奇的人，模样好，果敢，有才学，最要紧的心地坦荡。”
“心地坦荡？“
奴娇说是，“东京侯门贵胄众多，哪个不是勾心斗角，面上一套，背后一套。说好听些是为着规矩和体面，其实都是假道学，假把式，德不配位，演戏给人看罢了。
颜川道：“你这丫头，好大的口气，便把全东京的官宦都给骂了。凡事总有出淤泥而不染者，也不能一竿子全给人打死。”
奴娇见他不开窍，不免急得跺脚：“良人难觅，知己难求啊，公子！”
颜川其实是欢悦的，只是这种欢悦他还分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情绪，不知来由，却念念不忘。
繁花院家宴，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醉意。虞夫人发放了赏银，便让下人们先退出去了，这时赵二娘按着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向相爷请示，给三公子收房的事。相爷今日从御史府回来，脸色就不大好，偏赵二娘没个眼色，一头撞上来，相爷当场便将她一顿喝斥：“你看看你养得好儿子，还有脸跟我提这些。一个个不求上进不成器的混账东西，我颜家早晚败在你们手里！”
席上几位公子都不敢吭声，赵二娘摸不着头脑，也不敢再多嘴，只是闷着声呜呜咽咽的哭。
虞夫人悄声劝道：“大节下的，相爷有话好好说，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相爷哼了声，也不理会夫人，指着颜长安吩咐：“让他们跪祠堂去，别在这里碍眼，我懒得看见他们。”
这一下便处置了赵二娘他们母子仨，颜长安也搞不清楚缘由，即便不想让明溪收房，父亲也不至于迁怒甚众。当下只能领命，带着他们母子仨下去，四娘和四公子随即也跟着退了出去。
虞夫人见旁侧再没旁人，这才扫了扫嗓子，道：“二娘今晚上虽有失分寸，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三郎老实本分，虽不长进，这些年也没什么过错。相爷心疼明溪，瞧不上三郎，直接回绝了便是。何必闹得这么大的阵仗，大节下的，让孩子们跟着提心吊胆。”
相爷板着脸反问：“夫人倒在这里说嘴，二娘今日这等行事，难道不是夫人授意的？”
自己的夫人自己还能不了解，把话挑明了，也别端着了。虞夫人倒还镇定，便描摹说：“为着一个外人，相爷可真是铁面无私，我给明溪找个好的归宿，难道也错了？她一个山野里长大的野丫头，又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跟了三郎难道还委屈了她？横竖三郎是颜家的子嗣，总比外头的知根知底，我倒搞不懂，究竟哪里不合适，相爷忒偏心了些！”
相爷道：“你怎能让明溪去做妾！”
“她怎就不能去做妾？“虞夫人一听，满脸惊愕，瞪大了眼睛，相爷这句话太刺耳，当年静月便是不肯做妾，如今她的嫡传弟子也同样心比天高，还不能随便处置了。”我明白相爷是怎么想的，相爷忘不了静月，如今看着明溪，未免思念故人，便变着法的将她也当珍珠宝贝一样对待。我奉劝一句，相爷可别错会了意，明溪是明溪，静月是静月，即便相爷如今再悔恨，也弥补了当年既成的事实。“
把旧账翻出来，也当成一种发泄，虞夫人话不好听，句句带着讽刺，说完自己倒伤心起来，掏出帕子来，一滴一滴的拭泪。
相爷本来一肚子怒火，这下倒给生生咽了回去：“你瞧瞧你，多少年前的旧事，你又翻出来，蛮不讲理。“
虞夫人便哭道：“是我蛮不讲理，还是相爷心狠，这些年了，我操持这个家哪一点没尽力。我帮你生儿育女，帮你操持家业，教导孩子成才，你我夫妻几十年，到了相爷心心念念想着的还是那个静月……我的委屈找谁说去……“
相爷起身走了出去，这时候只能躲，越攀扯越攀扯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