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其实今晚明溪的事只是一方面，相爷心里还憋着别的火，否则大年下的也不至于大动干戈。
颜长安去完祠堂盯着赵二娘他们罚跪，家仆禀报相爷让他去书房问话，颜长安知道父亲正不痛快，心里不由打鼓，进了书房，垂手立在书案前，等父亲训示。
只听相爷果然问：“老二青州的官司可是你给周旋的？”
颜长安唬一跳，原来因为这个，赶紧请罪：“父亲恕罪，儿子知错了。”
相爷不由说：“你好糊涂！要不是眼下朝堂正在恩假，弹劾的奏本被御史府给压下，这会儿早到了官家跟前。做事这般不知轻重，孰公孰私分不清，你让爹爹怎能放心！“
二公子在青州一味贪恋女色，强取豪夺，惹下不少麻烦，颜长安道：“是儿子思虑不周，儿子想着二弟犯下那些事，倘或放任不管，担心他再自甘堕落下去，再者也有损颜家的名声。二弟这回知道错了，当着我的面发誓痛改前非，我是兄长没能好好教导他，也是我的过错。“
相爷道：“痛改前非？他那些发誓的鬼话，只有你才信他。“这个大儿子，什么都好，就是一点，耳根子软，老二随便几句好话就把他哄住了，强行替他出头。想想他心意是好的，也不忍再苛责：“长安，爹爹明白，你身为兄长，一心想着维护弟弟，可老二那不成器的东西，你这样纵着他，也是害了他。”
颜长安应是，“父亲的教诲，儿子谨记。”
相爷叹了口气，方又道：“长安，你是家中长子，爹爹对你期盼甚高。从才学上说，尽管你不是个资质出众的孩子，但你生性纯正，若能兢兢业业，假以时日也能在仕途做出业绩来。徇私舞弊的事你做不来，也做不好，倘或因此一朝踏错被贬，前功尽弃，你便再无翻身的机会。这一点今后你务必要牢记。“
颜长安心下明白，当年父亲获罪被贬，尚能凭自己的卓越才学，很快便得官家再次重新启用，自己没这个本事。“是儿子无能，让父亲为我操心。儿子明白若无父亲和祖荫庇护，儿子恐怕很难有出头之日。好在咱们家兄弟众多，若说资质，咱们叔原将来必能光耀门楣。“
家族荣耀需要传承与维持，逆海行舟，相爷不过是担心这份家业后继乏力。“你能明白就好。你那些兄弟，川儿还小，将来怎样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老二老三那两个不成器的，我更不指望。我只求他们今后少给我惹些麻烦。“
大概二公子三公子都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被父亲责罚。心智有限，看不透世事，也强求不得。二公子三公子跟着小娘在祠堂罚跪，跪了一夜，直到天亮相爷才让他们起来。由此年节期间，二公子三公子都不再出来抛头露面，只躲在自己小院子里，自得其乐。
家宴上赵二娘要将明溪收房，风声传到明溪耳朵里，她也瞧出来是虞夫人幕后操作的。因为当年和师父的宿怨，摆明是在公报私仇，明溪只想到这一层，并未想到旁的因由。好在相爷及时喝止，否则自己稀里糊涂便成了旁人的小妾，细思极恐，这回相爷护住她了，下一回呢？保不齐虞夫人下回再使什么更阴损的手段来对付她。
相爷厚待，自己也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相爷身上，可是大仇未报，自己也不知该去何处安身。
东京年节的旧俗，在上元节之前的时日，大家都在走亲访友。御史府的嫡长女黄玉梅前来拜访明溪。明溪跟她根本不认识，听二门里的小厮传话，还当是弄错了。小厮道：“是来拜访姑娘的，梅姑娘先去上房问安，跟夫人说完话就过来，姑娘还是准备下吧。“
她在这里借宿，一应吃穿用度都是相爷给的，自己能有什么好准备的。
黄玉梅过来时，明溪在廊下等候，只见束发金簪，精妆粉黛，果然端庄秀丽的高门贵女。相比之下明溪显得尤其的寒酸。黄玉梅上来便拉住明溪的手，热情寒暄一番，仿佛不是头一回见面，倒像是早已交往甚密的旧友。
秋蝉赶紧请她进了屋子，在窗下坐了，又忙着去烹茶。
跟着黄玉梅侍候的是上了年纪的夏婆子，夏婆子中气十足，嗓门也大，率先笑嘻嘻道：“姑娘可别跟我们姑娘生分，我们姑娘也可怜，夫人去的早，打小一个人，也没个姐妹。这些年也就跟相府走得亲近些，偏相府里七位公子，没一个女娃娃，也没个能和我们姑娘说贴心话的人。去年冬月里就听说府里来了位表亲，相貌、才干、品格都是一顶一的好，我们姑娘敬慕的很，早就想来拜访姑娘。后来七公子病着，知道府里不便宜，也不敢来叨扰。今儿终于见着了，我瞧姑娘和我们姑娘一见面就这样投缘，我老婆子也跟着十分欢喜。“
黄玉梅笑说：“今儿我来的唐突了些，也不知妹妹的喜好，随便给妹妹备了一盒胭脂水粉。“说着，夏婆子将东西递上，黄玉梅打开给明溪瞅一眼，便放在案上。”好不好的是我的一点心意，妹妹别嫌弃。“
她一口一个妹妹，明溪一时虽然有些难入戏，但也不能太不热情，显得不体面。只得顺承道：“有劳姐姐破费，这如何敢当。姐姐是高门显贵，不嫌弃我已经是我的福分了。”
夏婆子倒不见外，一边抬眼打量屋里的陈设，禁不住渍渍说道：”姑娘的屋子摆了这么多书！哪儿像个姑娘的闺房，倒像公子们的书房。“
秋蝉得意的回应道：“我们姑娘喜欢读书，读的是杂学，不爱那些花儿粉儿的。”
夏婆子便问：“姑娘的杂学是哪一门呀？”
秋蝉如数家珍，“天文、地理、兵谋、五行……”
秋蝉平时不这样，今儿明显要抬高明溪的身份，才会这样奉承。明溪见她们说得夸耀，十分不好意思，连忙打断：“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闲来无聊罢了，婆婆可别听秋蝉夸口。“
夏婆子笑道：“我们姑娘也喜欢读书，怪道你们投缘呢。“
吃过两盏茶，黄玉梅起身告辞，此番叙谈过后，越发显得更熟络了。黄玉梅拉着明溪的手：“咱们说好了，上元花灯夜，我邀妹妹一同去赏灯，妹妹好好打扮打扮，可别爽约。“
明溪只得应道：“岂敢，我什么都不懂，到时不要成了姐姐的累赘，扫了姐姐的兴致。“
黄玉梅便说：“瞧你这是哪里话，我巴不得有个伴儿呢，年年都是我一个人，也没意思。“
明溪送她到廊下，秋蝉倒紧跟上去搀着黄玉梅下台阶，那样子十分亲近。黄玉梅走后，明溪才冷静下来细想，何以黄玉梅对府里的情形了解的这般清楚，连内宅的事也都知道。多半这府里有她的眼线，也不知她什么目的，巴巴的冷不丁来拜访，扯了一堆闲话，也没提旁的事，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四娘院子里的小女使赤凤，来找秋蝉拿做鞋面的花样子，秋蝉还没回来，明溪不懂女红，不懂针线，也不知那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只得和赤凤边说着话边等。
赤凤说：“秋蝉姐姐和梅姑娘这会儿怕是在锦书轩呢。”
明溪哦了一声，“梅姐姐去看望七公子了？”
赤凤噗哧笑道：“姑娘瞧不出来么，梅姑娘今儿摆明就是冲着七公子来的，非要兜这么大个圈子。”
明溪没说什么，只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赤凤悻悻道：“梅姑娘眼光高，打小博览群书，文墨得御史大人真传，整日端得高贵，把谁都不放眼里。所以这些年在京都一个闺中密友也没有，也只有七公子能入她的眼。”
明溪听她这口气带着诸般怨怼，显然不喜欢黄玉梅，御史府的嫡长女，来相府也是和当家主母虞夫人打照面，大概从没正眼和四娘行过礼。四娘再得宠也不过是姬妾，身份在这，到底矮了一层。难怪赤凤气不忿，赤凤说完这些话，倒不再等秋蝉了，起身急着回去了。
明溪也觉得何必呢，既然来看颜川大大方方来便罢，何必这般辛苦迂回还把她绕带上。黄玉梅偏偏选中她，多半因为她这身份，既不是姬妾又是千里迢迢投奔来的远亲，不上不下，对于黄玉梅来说，是最好不过的托辞。想想真是十分可笑。
入了夜，明溪仍旧铺开澄心堂纸，在窗下作画，也不知怎么总是不能静下心来。夜色更深几分，外头已然静悄悄的，秋蝉见明溪发着怔，手中的画笔停滞着，生怕滴下的墨，滴到那画上，连忙提醒说：“姑姑娘当心，今儿姑娘怎么了，怎么老是发呆啊。”
明溪回回神，说没什么，院子里有脚步声，秋蝉开了门出去瞧，来的竟是颜川。
颜川停在廊下问：“明溪可歇下了？“
秋蝉道：“公子怎的亲自过来，有什么吩咐传唤奴婢过去便是了。 “
颜川说：“我不是来找你，我来瞧瞧明溪。“
秋蝉听了立即严正以待，拦在门口不让他进去：“公子，这可不合规矩，姑娘已经睡下了，明儿再来吧。“
在这府里行动都有人跟着，唯有夜深人静他才能偷空过来，颜川不由道：“屋子里的灯分明还亮着，我进去和明溪说几句话，也不干别的。你拦着我做什么。“
“不成呀公子，大半夜的来姑娘的闺房，给夫人知道，都是麻烦。“秋蝉索性回身将屋门关上，再回过头来伸开两只手臂，一夫当关的架势，对着颜川说：”公子赶紧回去吧，奴娇也是，怎么让公子一个人出来，男女有别，白眉赤眼的跑了来像什么话。“
颜川不由皱眉：“你这丫头，才离开我几天，竟也学着沽名钓誉。前些时我病着，你不是也带了明溪去看我，这有什么要紧的。“
秋蝉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时公子在病中，自然不必避讳。“
她拦在那里，说什么也不让他进，颜川没法子，也不好硬闯。无奈顿了顿，视线落在东向的纱窗上，于是侧身踱开了。顺着廊下来到纱窗前，灯烛的红光晕染着纱窗四角，泛起涟漪的嫣红来，他知道明溪在纱窗那边，心中不由一片迷蒙。修长的手指抬起，轻轻敲了敲窗棂：“明溪，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