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转圜
徐俟清的直觉是对的。
回云山之后,张修并不是带她去医院,而是直接回了家。
“没生病?”
张修摇摇头,说:“病了,昨晚刚从医院回来。
回家后屋里坐着个中年男人,是孙文彪。
徐俟清不动声色,却听张良华先开口道:“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
她看向那个头发稀疏的男人,点了下头,表情淡漠地称呼声:“哥,你来了。”
孙文彪也只是轻点头,而后翘着腿默不作声。
张良华将烟灰磕进烟灰缸里,说:“这次让你回来,还是想跟你说一下,把你那房子卖了。”
“不卖。”徐俟清的语意坚决,不能连这最后仅存的东西都不能给张杳鹤保全。
“我们一开始商量好的,”张良华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张修,而后又扭头对他说,“你先回屋,我们跟你姐说事儿。”
张修回屋关上门。
张良华继续道:“咱毕竟欠了你哥一条命,你那事儿也有了赔偿,过去就过去了。房子卖掉后一半钱还留给你。”
徐俟清斜倚着的身体顿时坐正了,她之前就想过或许张杳鹤能被打开的日记都是给别人看的。
因为在阅读张杳鹤那几本厚厚的日记时,明显觉察到她的叙事是为别人而叙,客观、冷静、恰到好处的思想和情感,甚至还有些薄凉。
张杳鹤的内心有一个永不被窥视到的世界。
“我不欠谁的命。”当下是要旁敲侧击地弄清楚自己的推论究竟正确与否。
孙文彪忽然将手中茶杯放下,情绪变得激动,“那我爹是白死的?张杳鹤?我爹被活着烧成那个样子的,你别想着能逃。”
“不关我的事。”
“你发什么癔症呢,他那酒里的药就是你给下的你现在说不关你事?”
“别说没死,他就是死了,也是死有余辜。”
试探地吐出这句话后,徐俟清忽然见张良华的脸色忽然覆了层铅灰白,而孙文彪的表情也有些松动,瞳孔明显放大。
孙文彪为什么会是这样的表情呢,像是被说中了似的。
“别说没死”这句话?
而此刻张良华的嘴唇嗫嚅,疾言厉色道:“胡说什么!”
“不是吗?”既然张杳鹤一个电视台主任不顾自己的无量前途要他死,那他定是死有余辜的,“不然我为什么给他下药呢?”
“那件事是对不起你,可我也给你贴了那么多钱在庆京买房子。现在你哥家里要用钱,理所当然该由你来出。”
又被张良华揽去了罪责。那就意味着张杳鹤所遭受的一切与她的父亲也脱不了干系。
徐俟清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张杳鹤为何在跟完那名自杀的小女孩的专题后就一个人出现在西南绝境濒临死亡;为何张良华的妻子遭遇的入室抢劫案至今都无法破获;又为何张良华有稳定的对象却不敢向外公布。
“是啊,你自己选的路,我们又没强迫你。”
徐俟清盯着对面张良华即将隐隐发作的表情,心下敲定主意:张杳鹤,回来吧,该回来了。
之前每次身体疲累或不适到极点时,总能闪过些有关于张杳鹤的事情,她觉得是张杳鹤在喊她归还。
她需要赌一把,赌张良华不会对亲生女儿下死手,借由今晚让一切转圜。
于是她平静道:“我于心无愧,不会卖房子的。”
“那我明天就去告发!”孙文彪猛然拍响桌子,指着站在一旁的张良华道,“还有你爹也跑不了。”
“好啊,去啊,让警察来调查,鱼死网破都去坐牢也好,反正你再也不会从我这儿再得到一个子儿。”徐俟清坐在沙发上,表情依旧淡然。
空阔的房间里忽然响起一声沉闷的响声,徐俟清只觉得耳后流下股热流,试探着用手去触了触,指尖是一片鲜红。
她转过头去,孙文彪手中的烟灰缸又袭上她头顶。
徐俟清倒在自己头顶的血泊中,昏睡了过去,疼痛无边无际,记忆在翻江倒海。
一个女孩在满是尘土的破房子里小声哭着,一个脸上带着丑陋伤疤的男人朝她伸过来双大手。
黑暗过后是闪星的夜晚和泛着泡沫的酒,男人所驾驶的车辆在疾驰中不受控制地撞向护栏,起火后爆炸。
属于张杳鹤的记忆疯狂涌进徐俟清的脑海中。她这才明白张杳鹤究竟经历过什么。
母亲孙露目睹了出轨的父亲而被失手杀害,后张良华将此事伪造成入室抢劫案。而后张良华为了堵住目睹知晓这一切的娘家舅孙勇的嘴,设计让孙勇与彼时十几岁的张杳鹤独处一室,这样他就拿捏了孙勇的把柄,二人形成平衡的掣肘关系。
对张杳鹤这边张良华却表现得痛心疾首的样子,拿“自己是一时失误才让孙强把你带走,名声重要,闹大了不好看”种种说法来阻挠她想报案的心。
可不料长大后的张杳鹤却将孙勇杀害,致使后来又多一位孙勇的儿子孙文彪来要挟他。
张杳鹤是个不稳定因子,眼看着她就要将孙露的旧案掀起,张良华有了借别人的手杀她的念头,毕竟孙文彪家债主逼门了,说动他下手对自己无任何害处。
徐俟清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涣散,她好像听到了有人在喊她“小清”。是肖明树的声音,她确信,她该回去了。
灵魂被困在高天之上的张杳鹤终于重回到自己身体里,她不再有勇气赴死,于是她用了最后一丝力气,说:“卖。”
“卖房子吗?”
“我同意,”她的意识模糊,几个字说了许久,“打给郭静秋。”
云山下起了寒雨,郭静秋赶来的很快,看到张杳鹤只是被做了简单的止血措施,于是先带她去了私人医院。
一天后张杳鹤转醒,转头看向一旁郭静秋静静坐着。
“还好吗?”
“嗯。”她没再多说话。
“一个叫肖明树的打了好多通电话。”
“不用管。”
“要怎么处理,报警还是离开?”郭静秋对张杳鹤的事了如指掌。
张杳鹤的头剧烈疼着,她皱起眉道:“让我消失吧。”
郭静秋慎重地点了下头,同意了她这个决定。
三天后,郭静秋替她办理了所有的手续,张杳鹤悄无声息从清都电视台离了职,斩断在庆京、云山的一切联系逃去了国外。
张良华和张修对着找上门的肖明树闭口只字未提,只说她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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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末的最后一天的凌晨四点,季州第一医院内。
徐俟清的手指微微动着,咨询过医生待病情稳定转院后,她又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月,苏永丽趴在床边守在她身侧。
“妈......”徐俟清发出一个微弱模糊的音节。
她没听见。
徐俟清正欲再喊一声,病房门被推开。
一个肩上落了雪的男人走了进来,黑色大衣衣领处还露着正红的领带。
是他。
不知为何,徐俟清微微松了口气。
而肖明树在回过身看到徐俟清转醒的刹那眼眶凝了红,眸中闪烁着什么。
“有哪里不舒服吗?”他按下床头的呼叫器按钮,语气平淡着问,但声线仿似藏着哽咽。
苏永丽听到了声音一下子醒了过来。想摸摸徐俟清的头和脸看着她身上粗细不一的管子却又不敢乱动。
她也问:“哪里疼吗?”
徐俟清眼皮阖上几秒眼珠转动几圈然后睁开,意思是否定。
“好......好。”她的右手抚着胸口,嘴里喃喃自语道:“老天保佑。”
没一会儿医生进来了,给徐俟清做了精细的检查后,说:“目前来看没什么大碍了,再观察个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肖明树站在门侧暗光里,表情晦暗难辨。
趁苏永丽跟着医生出去听医嘱时,肖明树脱下被雪化成水打湿的大衣,里面是尚未来得及换下的检察官制服。
然后拭净双手拿了根棉签,蘸着温水润湿她干涸的唇,“医生说要缓缓才能进食。”他说。
“你怎么在这儿?”醒来后的徐俟清觉得之前种种经历是一场极为漫长的梦,对于三十五岁的肖明树出现在自己眼前这件事生出恍惚。
“明天就不在这儿了。”肖明树的动作有些停顿。
苏永丽从办公室回来后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她扭过身拍了拍肖明树的手臂道:“小清已经醒了,你先回去休息会儿吧,好几天没歇眼了,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天天两个地儿来回跑。”
“不辛苦的,”肖明树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那我先回。”
徐俟清本想再看一眼他眼里的情绪,他却没再回身。
苏永丽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右手摩挲着,说:“明树是真不错,你俩可得要一直好好的呀。”
徐俟清没同她讲自己和肖明树分手了,怕她什么事儿都牵挂在心。
她又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确实是发生了许多变化,连忙转移着话题问:“柯检呢?还有开均大学其他人呢,有人受伤吗?”
“柯检察官没什么事儿,明树不知道为什么也赶到了那里,及时进行了疏散。只有几个学生受了伤,但也都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
徐俟清长舒一口气,幸而一切都如她所愿。
可她看肖明树,眉骨处仍有着疤痕。
究竟什么变了,什么没有改变呢?
几天后徐俟清出院时,邓枫、林荷与刘造分别抱了一束花儿来。
徐俟清问邓枫:“你知道荆炜这个人吗?”
邓枫的脸色忽然变了,问:“怎么你醒来后先问到了是那个渣男啊,不应该是我吗四清。”
“啊,”徐俟清低头垂笑,“是是是,那你过得怎么样呢小邓枫?”
邓枫没有和荆炜结婚,被荆炜几次冷暴力后,她偶然翻回自己小时候的日记本上写下了整整齐齐的十遍“荆炜是坏蛋,不要嫁给他”,她决定相信小时候的自己一把,当即和荆炜提了分手。
如今是和律师圈内另外一个律师热恋中。
“那就好。”她稍微放下心来。
她查询着有关于尤兰兰的新闻,没有任何相关的报道。
正欲去向肖明树问些什么,忽然刷到尤兰兰发的朋友圈:大西北三日游,配图是九宫格风景照。
徐俟清点了个赞,笑着也哭着。
她多庆幸啊,那些泪水和伤悲不必成真。
而回来之前的最后的意识之中,张杳鹤也是被人救走后,小心照料着的。
徐俟清又翻出之前偶然拍下的肖明树手机中的备注“Y”,十指颤抖着拨过去,听到了一声沙哑缱绻的女声,问:“请问是?”
徐俟清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