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空堂
深深地睡了一觉,金絮醒来头昏脑涨。
连续三次睁眼都在陌生的地方令她微感不安,强撑着坐起来观察周围,害怕屋里有个不熟的人。
大脑被砸的混沌眩晕影响了她的判断,直到看清此番是在旧时居所后,才稍稍安心。
她靠着枕头,轻呼出一口气,不觉得渴。眼睛酸胀,她揉了揉双眼,脸上干干净净,只有药膏,没有泪痕,也不那么肿痛了。
想起先前因哭得太累而睡着,后知后觉感到难堪。梁风此刻不在屋内,想必就是容她独自一人调整心绪。
床头放了一面镜子,她拿来自照。镜中人发似枯草,白纱缚额,绷带无血迹,眼珠子红肿,双颊尚有些青紫与血丝,唇色苍白。她看着都觉憔悴。
看不下去了,置下镜面,她侧躺蜷缩身子,右腿的疼痛也轻了许多。
睡不着,她拢被抱着,心里想这床与她小时候的差距甚大。
这床太软了。
听见两下几不可闻的门响,她低低应一声,门推开,进来的人是梁风。
她看了一眼,梁风还是那张黑白分明的脸。她往被子里缩。
“莫动,小心压倒伤口。”
梁风坐到床边,轻手摆正她的脑袋,手指抚摸她脸侧的肿伤,“饿不饿?”
金絮这时才闻到他带进的粥香,她赶紧坐起来,牢牢盯着那碗粥,那是碗煮得恰到好处的药粥。
“小心烫。”
金絮顾不了这许多,梁风端着碗,她拍掉梁风要喂她的手,抓起勺子就开吃。勺子很小,她嘴不用张很大,不会扯到脸伤,但这一小口一小口忒不过瘾。
“别急,慢点用。”
迅速吃完一碗,金絮拎着空勺看着他,他笑了笑,“你刚醒来,不宜吃太多,晚点再吃。先喝药。”
金絮依言。他唤了李婶拿药来。药只有小半碗,金絮就着他的手喝药。
“对不起。”
金絮咽喉一顿,缓慢地把药咽下,抬头看着他。梁风手指沿着她的鬓角轻轻摩挲。
“我昨天有点凶了。你伤还没好,我即便再生气也不该.......”
金絮垂下眼,继续喝药。
“可我当真气你。”
她不说话。梁风指尖在她肌肤上轻轻一按,“我当真气你。”
她没想到他会那么生气。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当时一刀割下可能造成的后果,还是有点不太愿意面对他。
“你不用道歉。”金絮嗓音微哑,缓缓道:“我也不会跟你道歉。”
她不看梁风的眼睛,喝完了药,将碗推给他。梁风似乎微微一叹,指腹滑下她的脸颊,沉默地握住她的手,慢慢握紧,什么话都没说。
金絮低着头,用一点力推拒他的手臂,推不动,感到他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纠缠与不舍,她浑身震疼了一瞬,最后还是道:“以后我不会那么做了。”
他松开了手,恢复呼吸,深深喘了几口气,嘴唇贴上她额头的绷带,轻蹭以作安慰。
不等他开口,金絮张嘴却是道:“王爷,谢谢你。”
他身上的时间又是一停,“你说什么?”
“我说谢谢你。”
“你净爱说些我不爱听的。”
他将药碗在床头案几上一撂,碗底磕碰出声,勺子撞到碗边缘震颤得似要碎掉,“不道歉就说感谢,你可真是会说话。”
他又生气了。
“固然不爱听,该说还是得说。”
“但这是不该说的。”
他皱眉铺开她的棉被,“你总是让我生气。”
类似的话,他好像是第二次说。
金絮却感到身上轻松了些,她笑道:“我想出去走走。”
他脸色一板,“伤还没好,做什么要出去?”
金絮仍带笑,“看看这屋子,好久没看了。”
他一忖,脸色稍许缓和,“腿还疼么?”
“不疼了。”
金絮看他神色就知道他许她下床走走了,于是利落穿鞋,落地时右腿微有不适,但尚能走路。
梁风扶着她下了床,给她披件斗篷,盖上兜帽,将风挡得严严实实。
“不用扶了。”她走两步,右腿些微跛着,并不是很疼。梁风还是紧随她身边。
金絮心情雀跃地出屋。昨日情绪激动,未分出心神仔细察看,此番细看后才发觉这宅子内虽然破败,但是很干净,不显荒凉,庭院房屋、游廊花园无一杂物,甚至花草池鱼、山石竹林、门扉窗牖都无。
“空的。”金絮喃喃道:“什么都没有。”
梁风扶端她的肘臂,“去年我到太南时就接手了这处宅子,这大半年来只简易修整了一番,去掉了烧毁的房屋和枯死的庭院植被,清理了府后马场,剩下的具体如何新建,我等你拿主意。”
金絮抿嘴不语,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向马场走去。
绕过水榭,转角处遇见了李管家。金絮有些意外,“李管家?”
李昇不似京城时的穿着,朴素的打扮不像一个王府管家,花白的胡子梳理齐净,眉目丰神俊朗。
他弯腰朝梁风一揖,“王爷。”直起身后跟金絮蔼蔼一笑,“絮姑娘。”
“李管家怎么在这?”
李晟后缀于金絮半步,跟随前行道:“王爷与姑娘出游前,命我监管潇别府中一切修整事宜。”
“老李在这,那你京城里岂不是没人了?”
他无谓笑笑,“不打紧。你不如先想一想,这座府邸起什么新名字好。”
名字?
“不如叫红府。”他道。
“洪府?”
梁风笑意盈盈的眼里映着她,“红叶生的红。”
金絮想了一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个红,心里嘀咕叫红未免也太奇怪了。
低头注意到他双手不知何时从背后端住了她两臂,这姿势过于亲昵,金絮拂开他双手,抬头却见他看着前方,眼眸燎原的明亮 。
穿过这道拱门,前面就是潇别府从前的马场。
顾家是太南有名的世家大族,而她母亲顾南蕴也曾是闻名京都的才女。但金絮却知道,母亲在外人看来是个温柔贤良的才女,背地里却是个喜欢骑射练剑的侠女子。
父亲便给母亲在太南造了这座府邸,专门辟了一处辽阔的驰马场供母亲玩乐。这马场极大,含括两座矮山和一片平原。金絮小时候记忆的源头就是在这片平原里与母亲和三两仆从一起痛快驰骋的经历。
金絮不觉笑了起来。
穿过马厩,阳光暴晒下的草地露于眼前。
天清气干,死寂空芜,远处矮山秃秃直耸,指甲盖长的弯曲枯草铺满地面像是年过半百之人脸上的胡渣,微风中甚至能嗅到数年前在此处被骑兵一刀割喉的人喂养草地的鲜血。
金絮敛了笑,转身,走去隔马厩不远的一座藤花凉亭。
凉亭也破旧了,藤花正值期,紫红的花朵满绽,却不如从前密集,是唯一还令她稍觉能够与小时候画面重叠的样子。
马场风大,金絮坐于亭下,梁风合严她的斗篷,一丝风都不漏。
“絮姑娘,这片马场我已重新施肥养护,过个一年,定能茂盛堪比从前。”
李晟立在她旁边,笑道。金絮也笑了一下,道:“好,那我一年后再来看看。”
李晟似乎一愣,继而道:“絮姑娘,我将从潇别府中清出来的遗物规放在了库房内,您可以去看看有无需要留下的。”
金絮脑海里出现那年她举家避去京城时阖府上下乱作一团的场面。
“好,我去看看,是西殿后面那间库房吗?”
“是。”
十年前太南遇上横扫整个长泽中下游的造反军,当时整座城都没剩下什么东西,后她的父亲金延守遭皇帝清算,连带太南这处宅子都被清缴了,更不会剩下什么完整的物事了。
“李管家,劳您还惦记着。”
“帮絮姑娘记着的事也是在为王爷记着。”李晟十分恭敬。
四周很静,只有风过。
金絮努力想与李管家闲聊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可是找不到话题,便见李晟抬了头专注地凝视着廊下另一侧。
金絮知道老李在看什么。她垂眸,观察亭柱边角细碎杂草,指尖无意识地按压斗篷,杂草簇拥亭柱,斑驳的白漆衬着草叶脆黄,看了半晌,她手指一紧终于松开了篷布,缓缓扭头望向她身旁。
绿藤稀疏地缠绕亭顶,垂落几株饱满的紫藤花,花尖轻摆时微微曲起的弧度像个钩子,勾住欣赏它的目光。阳光越花而降,轻蹭他的睫毛与眉梢,投入他眼中化作一片细极的光彩。藤下是一套石桌椅凳,梁风手指轻抚桌沿,微微低头看着桌侧一张石凳,侧身对着她,眼神像是深陷于回忆之中。
桌面有落花与灰尘,他沾着灰尘的手指触到一点花蕊,指尖微捻着描摹花的轮廓。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眼神邃得更深,唇畔露出一抹透入全身的笑容。阳光霎时变得浓烈起来,晶莹剔透的亮光点缀着花串摇摆的弧度,花朵随着风的温柔渗进那无垠光彩中。他的笑容逃出了一声低低轻唤:“阿絮......”
紫藤花下,这里也是她与梁风初遇的地方。
金絮眼中光影一闪,她撇开头,遮掩心中颤栗,她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她回过神来,只觉自己是被太阳的光彩吸引了目光。
她无声呼吸,再度向他看去,梁风恰时看了过来,金絮一瞬间感觉似有花瓣的香气拂面飘过,恍惚间回到小时候在这间亭子下无忧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