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目的
“阿絮。”
梁风笑着上前牵她,可她手拢在斗篷内,他牵不着,于是贴肩坐到她身边。
“第一次遇见你时,你坐在那儿,我还未出声,你就回头看了我一眼。”梁风回忆道。
金絮只点点头,她并没有陷入回忆。
“我记得那年藤花很好看,却没有多看。”梁风坐她身旁,仰头观赏一串串紫花,花尖隔空勾住他嘴角的微笑。
仆从端了茶来,金絮随意问道:“那你看了什么?”
梁风笑意柔柔,低头看她,“自然是看比藤花更好看的。”
金絮没什么反应,扯开话题,“你说这宅子要赠予我?”
话题的强硬转开似令他思绪略顿,他眨了眨眼才道:“嗯。”
“我不要。”
她补一句:“这座府邸现在只能姓梁。”
梁风神色微有遗憾,但不浓烈,“我知道,你自然是不会要的。即便你要,我可能也不会希望你住进来。”
金絮现在还是不能曝光的罪臣之女的身份,住进自己老爹的旧宅,万一皇帝疑心一查,极易发现金家还有后人。
“只不过这府邸的修缮我还是希望按你的意愿来。”
“不用了,我又不住。”
金絮想回房了,站起身,刚迈出两步又记起什么,扭头看他,见他仍怔神地看着凉亭发呆,便道:
“还是按我的意思来修缮吧,若按你的喜好只怕是会修成第二座潇别府。”
梁风一眨眼回神,想了想后看着她了然一笑。
“但这座凉亭我还是希望能修成原来的样子。”他道。
金絮转身离开马场,语气闲闲,“修好了,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她一瘸一拐地走着,梁风追上她,扶着她双臂。金絮挣不开,便就任他扶着。
两人一颤一扶地向前走,金絮四处察看府中各处,思考每个亭阁水榭可做什么改变。风声寂寂良久。
她突然开口:“林公子查得怎么样了?”
梁风神思似是还有些恍惚,沉吟了片刻道:“林童忆的背景很简单,过去经历也不复杂。几年前避难从西南的一个小县迁往京城,路过太南,可能就是那个时候遇见你的。那时金丞相还未出事,你还没有离开太南。”
金絮语气随意,“查得还挺快。”
与林童忆跟她说的差不多。
绕回水榭,池中水质浑浊。
梁风再次沉默下去,金絮提起另一话题,“你这几日住在哪里?”
他道:“西厢房。”
“怎么住厢房?正房空着不去住?”
他微抿嘴,眸中色黯,轻声道:“因为我总还觉得,这间府邸的主人是金丞相。”
金絮一默,不答话。
没料到他竟还想着那些事,她开了个不好的头。
金絮略一想,道:“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我为何会去到温柔馆?”
梁风的注意力自然被她引来,金絮移开视线,缓缓道:
“我当然不是自己卖身进去的。”
“那年我从你府中出来后,独自回了太南,可那时潇别府已经被造反军打杀一空,府中只剩一位断了手腿、避战躲来的远房舅舅。”
“舅舅无法自理,身边只有一个仆从。仆从一边赚银子买药,一边还费心尽力照顾舅舅。”她笑了笑,“刚开始舅舅还挺高兴看见我的,只是后来银子实在不够了,他们就趁我夜里发烧时将我卖给了人牙子。我醒来后,就已经在温柔馆了。”
夏风鼓吹她的斗篷,暖暖阳光下金絮声音清清淡淡,“这座宅子对我来讲,也不完全是好的回忆。”
那时她千辛万苦来到太南,这潇别府只剩了个空壳子,远房舅舅也不甚熟悉,印象中只在小时候见过一面。
“只是后来听说舅舅还是死了,那个仆从也不知去了哪里。”
梁风手掌收力,扶紧她的两臂,“以前怎么不同我说?”
“同你说有什么用?”金絮抬头看他,“而且你也已经帮了我了,当年如果不是你.....”
当年如果不是他,她想必已经死在那些达官贵人身下了。
“我至少能帮你找到你舅舅,至少能让你家中多留一人。”
金絮低下头,“可我不想欠你更多。”
两人停下脚步,已行至正殿门前,金絮脱开他的怀抱,沿矮阶走近殿内,嘴里却道:“已经欠了你的,要说还,尚且还得起,再多,就还不起了。”
从前每年都有几月父亲会自京城南下,来太南看看她们母女。每每父亲就是与母亲住在正殿,一边与母亲絮叨,一边还要处理政务。
如今屋已空,屋中人已不在,就连她最喜欢的父亲的那张很大的案桌也都没有了。
“你想还么?”
梁风在她身后轻轻问。
“你怎么还?不如欠着,至少你还能惦记着我。”
金絮分心道:“李管家惦记着你。”
李晟十分恭敬,“我惦记着王爷,但我的惦记与絮姑娘的惦记不同。”
“说的是,不一样。”
他说完,金絮便感觉到他的目光注视着自己,而她的注意力却在新置的一张书桌上。桌案很大,桌上是他用惯的四宝和几封信件,信件都盖着尊贵辉煌的印章。
金絮不动声色走近,几张信纸是展开的。她忽地想起一事,抬头看他,“我竟忘了问你,你向皇帝要了这宅子,皇帝没说什么?”
梁风欲言又止,金絮自答道:“哦,是我多嘴一问。那皇帝还能怎么想,你要了前丞相的旧宅,自然是疑心你会秘密与前丞相的旧部有来往,然后查你是否在谋划夺取他的位置。”
金絮呵呵一笑,“那昏君还能怎么想。”
梁风皱了皱眉,却没有反驳她的话。
金絮也不理他,悄悄打量那些展着的信件与谍报,其中说道朝廷派了刺史许义到太南郡,说皇帝在细查他这几月做了何事,说朝堂关于立太子的纷争已如火如荼。
还有一封信收在信封里,金絮不便多看,念叨了一句:“这昏君心眼真多。”
梁风将信递给她,“想看便看,我没有说不许你看。”
她也不客气,拆了阅毕,再还给他。
信的内容在她意料之中,无非是他的婚事和封国。
梁风得封王爷已经好几年了,却一直没有封地,主要原因是皇帝太过忌惮他,怕他在封地私自养兵做大,留他在京城反而能时刻监视着。这次是大臣们又提起这事,也再次遭到了皇帝驳回。
另一件婚事,是皇帝打算让御史大夫谢傅的孙女嫁给他。金絮回忆了一下,想不起御史大夫的孙女今年是多大年纪了。
原来他今天心情不好是因为这些。
“阿絮你说,皇兄为何如此顾忌我?”梁风声音暗含怨疑,“我们这几月,沿路都有皇兄的探子盯随,我也从未避讳将行踪泄露给皇兄知道。”
“那昏君竟盯了我一路?”金絮有些吃惊,“你不是说我们还没到支郁村才被他发现你的行踪吗?”
梁风面露愧疚,“是我在白沙县才发现他的探子,想必早在我初次离开太南前就已被他监视着了。”
金絮忍了忍,没忍住,朝外喊了一句:“十三,你们十几个人都没发现?”
屋外静悄悄的,过了两息,十三出现在门口,朝梁风抱拳跪下,“属下无能。”
他身边能人多,但很显然,皇帝身边能人更多。
金絮没有立场去指责什么,默默叹气,十分无奈地坐下,揣摩一番道:“幸好有我陪着你。身边跟着个女人还能佯装游山玩水,皇帝不至于太过疑心你,否则早就一封圣旨召你回京了。”
“我们的确是去游山玩水,不用佯装。”梁风道。
她的气叹出来,回想这八个多月居然一直有双皇帝的眼睛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浑身不痛快。她起身,在房中来回踱步,还是静气帮他分析道:“你虽然行事从不避讳他,可你也不听他的命令。在他看来,不会认为你完全受他掌控。”
“我只有在娶妻一事上违逆过他。”梁风道:“皇兄自己也并不十分愿意赐我封地。”他顿了一顿再说:“没有封地也好,赐了封地我往后就只能待在封地内,除了朝贡,再不能出来。”
“可娶妻事关重大,你娶个让他放心的人,不就能安安心心在京城待着了?”
梁风闻言,金絮清晰地看见他眼神空洞失焦了一瞬,他五指蜷缩,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金絮也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见他唇色微微泛白的,放软语气道:“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梁风再不看她,扭头走去内间。
金絮下意识想追去,刚跨出两步,她又还是停下脚步,收回了隔空捕他的手。
十三不知何时隐去,屋中只剩她和李晟。
金絮问:“李管家可知那御史大夫的孙女今年多大?”
李晟揖道:“明年年初方才及笈。”
“这样......年纪小了些。”
整整大了一轮。
李晟道:“絮姑娘,王爷似乎生气了。”
“我知道。但是我并没有说错。”
“絮姑娘,王爷也知道您没有说错,只是......”
“只是他不爱听。”她道。
金絮迈步出屋,夏风烈烈,她坐于一株树下的石凳,凳板凉凉,静听树叶沙响。
披散的头发与树梢一起飞扬,划过耳畔,金絮怔怔地看着暖日发呆。
“进屋。”
身后传来一道命令,她回头,梁风站在不远处皱眉看着她。
“伤还没好,少吹些风。”
她这才感到伤口被风吹得泛起冷疼,拢拢斗篷,进了屋。
“对不起。”
刚踏进屋中,金絮抓住他的衣袖道。
“不想娶就不娶吧,人生大事,将就不得。”
他僵硬的神色稍稍缓和,金絮打量他,注意到积于他眼中的郁塞之气散了些。
梁风搀扶她回卧房,唤李管家备了粥来。金絮喝了粥,饱暖思睡觉,她低低地捂嘴打个哈欠。
“睡吧。”梁风道。
金絮整理衣服钻进被子里,见他欲言又止,便问:“想说什么?”
“我若娶你......”
“不嫁。”金絮打断他。
梁风脸色不变,双手继续镇定地为她整理床榻。
“你想娶一个老鸨?”
他捏被的手一顿,看着她道:“你知道我无谓这些。”
“不嫁。”她躺进被子里,又重复一遍。
他仿佛没听见,顺手替她理好发丝。
关妥门窗,梁风转身欲出去,金絮侧目看着他的背影道:
“我若哪天主动接近你,那我定是想利用你。”
他彻底僵住,原地怔了半晌,才人提木偶似地转过身来,牙缝漏道:
“小心别压倒伤口了。”
说罢,转身出去。
金絮收回视线,闭上眼,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