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五八)
“你扔了它干什么!”
梁风生气了,捡起两瓣碎片,他试着拼起来,裂缝不能完全合上。
金絮凉凉挑眉,“还要管我什么?”
“你会后悔的。”梁风斩钉截铁。
“悔了再说。”她语气更凉。
清晨的客栈没什么人早起,无人注意到贵价之物摔碎的响动。
梁风坐到她旁边,还气着,“我说不过你......”
他只问:“你想好了?”
金絮不说话,认真喝粥。梁风还在尝试拼合两瓣裂杯,无论如何都对不齐了。
金絮淡淡瞥了他的动作一眼,道:“你身上教给我很好的教训——关键时刻不能优柔寡断,不能将自己的弱点交到别人手里,一臂之内完全受制于人。”
她摇摇头,“蠢人的做法。”
蠢人梁风更生气了,“又不是我愿意的。换了你,你还不一定比我聪明!”
“我会及时止损。”
梁风不说了。但想了想,找到反驳她的话,“空话谁都会讲......”
无意间看见她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贴着粥碗的外壁,贴了似乎有一会儿了。梁风便抬手拨开她的两指,也不嫌烫着。
金絮被他这一拂回过神来,指头捏住耳朵。粥还没吃几口,太烫了。
“温柔馆出现的人都是因为我才过去的,你离他们远一点。”梁风道。
“为什么要远?我不赚钱了吗?”
要赚的,梁风回答不了这话。见鬼的清心寡欲。
她搅粥的勺子敲敲碗边,道:“姓高的太监赏我杯子时,我不想把这只真的还给他们,托人造了只假的掉包,但时间紧急,找不到黄玉,我就用青玉漆成黄的顶替,你们没有人发现吗?”
梁风手中不停地对裂杯子,茫然地摇头,有些理不清这几只破杯子的关系。
“一群傻子。”
梁风无言,看金絮骂完继续喝粥。
她一勺一勺喝着,梁风默默看着她。没留神,看着她喝完了小半碗。
被人盯着吃饭仿佛不会让她感到丝毫不自在,金絮仍是吃着,一边若有所思道:“我也不算什么都没有,其他大小商贩费尽心思才能摸到勋贵的门槛,千辛万苦才能见上世家之人一面。我至少先他们几步,已经在门槛里面了。”
梁风愿意听她多说一点,好过被那一片漆黑的温柔馆碰壁。
“我若是离别的男人远了,离你就会近了。王爷,想造反吗?”
听她继续讲,就听到了极难听的话,梁风冷脸,裂杯收进袖子里,“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
“你还愿意帮我的忙吗?”金絮全然不顾,看着他道:“我的难处你管吗?”
梁风一哼,避开她的眼睛,看楼下喧闹的人群。人头来来往往,金絮双眼一瞬不瞬,他看半天,没留意住哪个路人是男是女。
他警惕地瞪金絮,“什么难处?”
金絮手指一点南门,“你帮我在南门粮道开个口,放一批太南运来的粮食入城。”
从这里看不见粮道关口,但他还是看过去了,心底微诧,这要求很简单,甚至可以说非常好办。
“我......”他一转眼,碰上金絮浑无波动的眼神,莫名看见那毫无波动之下的一点笃定。
“我不!”梁风果断道,并与她拉开一个身位的距离。
金絮不露喜怒,似乎无所谓,拿起勺子喝剩下半碗粥。
“为什么要放太南的粮食入城?”
“不告诉你。”
“那你想也别想!”梁风再与她拉开距离,“瞒着我,还想让我为你做事。我又不是傻子!我要离你远一点!”
她还是无所谓,“嗯嗯,王爷最聪明了。”
梁风气在头上,可是看看她的样子,又气不起来,心里不由得当真思索若是放了太南粮食入城的后果。
皇帝封粮道只是不愿让粮价波动范围扩大,放一批粮食入城顶多算职责疏漏,大概会像冯棹台那样罚月俸、关禁闭,而且本身就有一堆商人绞尽脑汁地想偷运粮食入城,有疏漏也不奇怪,但他需要个理由。
这些都是其次,他更想知道金絮的目的。
“聪明的王爷有发现自己掌握了京城的守卫兵权吗?”金絮一碗粥快吃完了,“京城的防守权握在手中,造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梁风张了张嘴,不理她。
“我这几天在南门观察,你的兵权很重,有些军官在教训底下士兵时,常常把你的名头搬出来,我都听见了。”她脸上似笑非笑,“你在军中凡事亲力亲为,有没有一点笼络军心的想法?”
梁风越发不理她。
她非笑神情愈深,梁风逼不得已道:“我手中的京城卫兵只是一小部分,更多是在皇帝手里。你什么也不知道,不要瞎猜。”
“瞎猜?”她不认同,“你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吗?你不敢说你知道吧?但是我敢,我知道皇帝在想什么。”
“皇帝和你一样胆小,他想信任你,但是他不敢。”金絮倾身靠近,小声道:“他在试探你,试探你是否能担大任,你若担得起,他会把十足的信任都给你。
“他心里其实知道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但多年的习惯和与你之间的芥蒂让他不敢。他向自己证明,也是向其他大臣证明,你值得托信,也担得起大任。”
金絮认真道:“我说了,你该表态了,你要回应皇帝的试探。”
梁风低头看地板,不说话。
金絮瞧瞧他,再道:“你都不知道的事情我却知道。如果能见到皇帝,我有信心能得皇帝喜欢。”
话里竟有一点点怅然,也不知是真是假,梁风偷偷看她一眼,感觉身体里的血液有些凉。
“你......你这些话说得倒是顺溜......你看看你之前一副带病的样子,就是被这些念头给折磨得,都快精神不正常了。”
“想复仇就是不正常吗?”她推了粥碗,往后靠坐,一本正经道:“休息了几天,晒晒太阳,舒服很多。”
早晨的太阳晒进来,晒在她身上,像是太阳光想把她吸走。梁风皱皱眉,“之前是哪里不舒服?我说让孙姨给你把把脉。”他顿住,改口问:“你经常生病吗?”
“复仇并不是一种病,心狠手辣更加不是,自欺欺人才是。”
梁风一哼,“你最懂了。”
金絮起身,“不和你说了,我走了。”
梁风拽住她,“我要放暗卫在你身边。”
“不可以。”
“谁管你意愿了。”梁风学着她那样无所谓,“就是上回你见过的那人,你认得的。”
她的脸冷下来,甩手,甩不脱。梁风顶着她庞大的视线与她对视,希望她暗暗明白威胁的意思。
怎样甩也甩不脱他的掌握,金絮可见地烦躁起来。
“呵,有权势的人说是怎样就是怎样,我但凡有点手段和靠山,你都不会违背我意愿地使人监视我,看待我像看待皇帝那样,欺软怕硬罢了。”
他想反驳,转念一想,从絮如流,“嗯,你说得对。”
金絮眼睛一翻,不爽道:“我告诉你,若真完全背着你行事,我会有很深的愧疚感,所以我希望你能是主动来找我的。”
梁风微愣,思索她这话后不太明白,“才不是,你让赵关告知我你的行踪的。”
“没有,我从未和赵关说过让你来找我。”她呵呵,“也就你,还需要派人监视,我不用派人监视,一样知道你的一举一动。”
“......哦,你最厉害了。”
这一刻感想很浓郁,梁风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之前居然天真地以为看不懂她是因为她脸上涂的墙,根本不是这样。
金絮用力甩掉他的手,扭头走了。
梁风原地坐了会儿,看见金絮舀给他的小碗粥还放着。他端起来吃掉,然后下楼去追她。
她还没走远,出了客栈往南门的方向去。梁风两三步追上她,挡住她去路,“我送你回去,回温柔馆。”
金絮简直不可思议,梁风不由分说就拉走,“走吧。”
她欲言又止,冷着脸由他拉走了。
梁风小心瞅她那冷冰冰的神色,见她没有特别抗拒,拐了两条街后把她拉去一个僻静的小巷子。
“你想杀了我灭口?”金絮皱着眉,眼睛横扫巷子周围,“你杀吧。”
梁风忍不住转身敲她的脑壳,“脑子里整日在想些什么?”
“想我为什么这么愚蠢。”她不躲,老实挨了一敲,警惕地横扫周围的眼神却没变。
“哪里蠢了?你可是能随意说别人是否愚蠢的聪明人。”
她不说话了。
梁风发现带她换个环境她就愿意说话了,趁周围无人,和她道:“皇帝也有意叫我徇私,他之前还不急于让我表态,因为你向文官举报那对杯子,威胁到那姓高的太监,皇帝着急了,想捏造一个卢司直的把柄,让大臣收手。你们俩凑一起了。”
“不要把我和皇帝说‘俩’。”她瞪他一眼,“不会说话就闭嘴。”
梁风也发觉不小心说错了,默默受她批评。他确实不会说话,多数时候他也确实是闭嘴的,只是最近被逼得开口了。
“捏造姓卢的把柄,和你有什么关系?”
“皇帝想在捐资上做手脚,而我是监币使。如果我不支持皇帝,皇帝这主意就办不成了。”
“如果你不站皇帝,你娘亲会怎么样?”
梁风低头看路,踢着鞋子走路,“不会怎么样,皇帝还要让我抗匈。但是抗匈回来就不好说了,可能日子会更难过一点。”
“抗匈回来也好说,你手里有兵权、有威望。皇帝要处理你娘亲,肯定会先转移你的兵权。”
梁风认同地点点头。
“你一点都不想笼络军心吗?”金絮问。
鞋尖碰到一块石子,梁风一脚踢去,石子飞跃着被旁边的墙壁弹开。他再低头继续走,脚边空无一物。
“有一点点,一点点。”他承认。
“怎么可能没有呢,那算是我亲手养成的军队。”梁风道。
金絮听了,还问:“太子得宠吗?”
梁风侧头看她,想起从前见到与丕时的样子,与丕身上好像始终有一种绷紧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他想否认,随即反应过来不能和金絮说这些。
“不许打听这些。”他道。
金絮看他一眼,确认了:“不受宠。”
梁风无言,还没说话,她便道:“你去站皇帝吧。这也舍不下,那也舍不下,你没得选。”
巷子越绕越僻静,大致的方向是去温柔馆的,梁风看着道路延伸的前方,逐渐感到郁闷。
“如今的丞相姓游?”
“嗯.......”
他心不在焉,摇晃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看她,“能不能和你说些别的?”
“说什么?”
“你今天没有化妆,打扮也和在温柔馆不一样。”他指指自己的脸。
她低头看自己,抓抓裙摆道:“在外面和在温柔馆当然不一样,商人之道就是离金钱越近,身上越不能有铜臭味,要附庸风雅,像个隐于世外的高人,才能得生意人的青眼。”
“哦。”她这身衣服确实有点隐世的感觉。
“不过我这是化了妆的。”她拍拍脸颊。
梁风仔细看她的脸,寻常的皮肤没看出什么异常。
金絮靠近,“我教你如何辨别。”
梁风不动,双臂随着她靠近而收紧。
她仰脸,手指着鼻翼两侧道:“你看,这样是化了妆的。”
梁风隔着距离低眼看,呼吸都放轻,“噢。”他想是太久没看过女子没化妆的脸是怎样的了,认不出区别。
他又变得心不在焉。
“再这样走下去,天黑也到不了温柔馆。”她声冷,“就算到了温柔馆也没法进去,开门的钥匙还在客栈里。”
梁风眨眨眼,走神的思绪再次定在她脸上。
“傻子。”她嗤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