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书》(六一)
皇帝以身体不适为由,免去三日朝会。
皇帝罢朝的原因是否因为那封信件,梁风不知道,但他猜测是的。
皇帝被郑熹丘教训了一通,不开心了,于是赌气罢朝。
群臣嘴上担忧陛下龙体,没有表露不满,告礼退散。
梁风跟着一起走。他觉得大臣只是把不满放在了心里,皇帝面对大臣的出招,选择了逃避策略。
他留在宫内,等着与義的捐资,一边观察事态发展。
朝堂仍有序地进行,没了皇帝还有丞相,政务的批复与决策全由丞相拟定,拟定的圣旨与奏折交由皇帝加盖宝玺,再下颁施行。
原来皇帝不是那么的重要。哪怕有加盖宝玺的最终决定权,但皇帝这三日看见的所有圣旨和奏折只会是相府希望他看见的内容。
梁风觉着,皇帝这一步是输了,受迫于郑熹丘这位帝师的压力,决定在与大臣的夺权中后退一步。
梁风收回围观朝堂的视线,专注于手里管着的捐资。
他遣人去提醒七皇子,捐资什么时候送来。
一个时辰后,七皇子梁与義亲自来了。
梁风看着与義空空如也的身后,目露疑惑。
与義尴尬道:“皇叔,我也不瞒你,我没钱凑捐资了。”
“怎么会?”他卖卖东西还能凑点钱出来呢,与義一个皇子会没钱?
与義挠头,“半个月前,宫外有一个商人说自己寻了匹泽南的汗血宝马,投入赌市,据说迅如疾风......我押这匹马会输来着......结果赢了,泽南养成的马当真够快。”
梁风想说什么,呆了。
与義更尴尬了,“我事先打听过,今年长泽以南多旱,马料不好,泽南养成的马匹多积病瘦弱,即便外面看着强壮,内里也是虚的,结果没想到这马反而有股野性,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的。”
“你一个皇子,赌钱啊?”梁风惊懵了,“赌的还是马市这样的勾当?”
“也不算我赌,我是让下人出去替我赌的,我又没法出宫。”
“你甚至还不是自己赌的?那你赌来有什么意思?”
与義噘嘴垂头,无法反驳。
“陛下知不知道你干的好事?”
与義嚅嗫一阵,小声道:“父皇应当知道我偷玩,但不知道我在玩什么。”
与義声音压得低,却压不住话里的小骄傲,“我身边人可听我话了,不会偷偷告诉父皇的。”
“你身边人不会偷偷告诉你父皇,你父皇难道还不会自己查啊?”
“父皇才不会查呢,父皇忙着皇兄之间的事情,管不着我。”与義丝毫不怕。
梁风却在这话里听见一点冷落的意思,“陛下是不是很少管你?”
与義猛地摇头,“一点也不少,我的功课父皇可没少查呢。”
“我说的不止是功课......”梁风止住后半段话,“你的捐资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嘴上说着不知道,与義一双眼睛滴溜溜转向梁风,“皇叔愿意帮侄儿吗?”
梁风眼皮一跳,怎么又是这个问题。
与義摇晃他的袖子,“皇叔愿意帮帮你可怜的侄儿吗?”
可怜?梁风脑子里出现金絮问他“我的难处你帮吗?”的时候,那威胁的感觉没半点可怜样子。
梁风目光回到与義脸上,与義的殷殷切切也不是可怜人的模样。
又一个人来找他帮忙,就没人想着帮他。
“你要我怎么帮你?”
“皇叔能不能借我点钱?”说到借钱,与義丝毫不显羞赧,“不用多了,我就想在我姐姐和二皇姐之间凑个数。”
二公主和五公主之间选个数,倒不算特别多。
“钱虽然不算多,但我也得筹......”梁风有些为难,责怪道:“你学学你两位皇兄,他们不光自己的捐资自己筹,还会想办法怎么样多捐一点。”
与義不开心,“怎么皇叔也要拿我和两位皇兄比,我若是也殷勤地筹钱,两位皇兄可要生气了。”
梁风叹气,“我想想办法吧,筹钱而已。”
“我自己也会想办法的。”与義拍胸脯。
府里好像还在卖粮,实在不够的话找钱庄借也行,应和王府这个名头要开始借贷了,梁风戚戚焉。
“皇叔。”与義碰碰他的手肘,“皇兄们捐了多少钱啊?”
梁风想了想,道:“太子殿下捐了一座实心的金屋,有半个人那么高。三皇子捐了百斤黄金,都不少了。”
“皇兄们真是富裕。”与義嘟哝:“我听说他们最近常去军营走动,整日帮父皇分担处理地方上奏,还能分出精力筹措捐资。得父皇宠爱就是不一样,我也想做这么多事都调配不出人手。”
“你父皇不宠爱你吗?”
“倒也不是不宠爱我,可能只是爱我的方式不一样。”
与義说得委婉,梁风听着心里很不对劲。
“你若是觉得你父皇不宠爱你,恐怕是你与我离得太近有关。”梁风耸肩,“你看看你两位皇兄,还有皇姐,与我都离得不近。”
梁风提醒:“小时候是不懂,现在懂了。”
十六岁的梁与義愁眉苦脸地思索,眉毛半天也展不开,纠结道:“这只能二选一吧,我现在日子过得挺开心的,我若想获得父皇更多的宠爱,皇兄们就不愿意让我过得开心了。”
梁风噎住,一想也是,与義要插入进两位皇兄明显已失衡的斗争中,现阶段悠闲赌马的日子确实不保了。
“皇长兄心里很紧张啊。”与義靠近,压低声音偷偷和他八卦:“皇后娘娘母族不盛,在朝中势力偏弱,三皇兄就不一样了,林昭仪的母家甚至有人在军营中担任太尉,皇长兄没有。”
“太尉只能由一个人担任啊。”梁风道。
“嗯嗯。”与義煞有介事地点头,“这我知道,叫做外戚。”
有点不对劲,梁风忽然听出什么,心头一跳,稳住表情地看与義。
与義恍若未觉,呆懵呆懵地点完头,道:“皇叔,侄儿这便走了。”
梁风压下心中诧异,抓住话头末尾安慰道:“或许吧,或许只是陛下宠爱你的方式不一样吧。”
“管他呢。”与義拍拍屁股,一礼,“皇叔记得帮侄儿筹钱哦。”礼完两三步便跑了。
梁风注视与義离去,暗暗感到不好。与義是在提醒他,军营里出了状况,他有必要回营一趟了。
算一算,有多久没回军营了。自从担任监币使,起初还会察看营里送来的信件,后面忙起来,还要关心金絮那边,军营的事情几乎全部放下了。十分紧急的事情副将会亲自前来禀报,但这么多天,没见过副将找来。
梁风快马骑去军营。
入营时一切如常,外圈兵士见到他都会行礼。
但是到了新兵营和武备库,盯视他的人多了。遇上路过的分队,小兵认得他,领队的夫长却会警惕地看他一眼。部分营帐需要他出示令牌才能进入。
好像多了很多不认识他的人。
梁风意识到营里被人安插眼线了。
他以往巡视军营,即便遇上不认识他的人,目光中更多的也是疑惑与好奇,绝不是警告。
他了解能成为士兵的人。任何人成为军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在任何时候,绝不会用敌视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同袍。
这些陌生面孔似乎不是为监视他而来,眼神中的敌意更像是为了掌控。
将到主帅营帐,不明所以的慌乱逐渐变得明确,梁风停在帐前,心里不可遏制地产生沮丧。
他不在的这些天里发生了一场大换血。
军营的升降任免权又不是只他一个人有,太尉做出任何决定也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以往他出征在外的时候没出过这种事,太尉若是有心架空他的威信,早便做了,哪会等到现在。背后肯定有皇帝默许,太尉才敢。
“皇帝要处理你娘亲,肯定会先转移你的兵权。”
梁风忽然想到金絮说的话,还没回过神来脚步先急,人已经掀开了太尉帐外厚重的门帘。
“朝廷扩充新兵了?营里来了很多新人。”
“是。”太尉坦然颔首,“你将去抗匈,营内缺乏中低层将领,我便提拔了几个。怎么了?”
梁风还想张嘴说话,又怕不经思考说出来的话私心太重,只能停下来捋捋,尽量把自己摘出去。莫名又想到在大臣全部缴完捐资后,还要多推给他负责皇室捐资的事情,大概就是为了拖延,让他回不去军营,营里多出来的人恐怕不只是皇帝的。
“我知道营内缺乏中低层将领,我本意是想在底下军士中选实力强者升任,他们中许多人随我剿匪都有功劳在身,升衔理所应当,也服众。可太尉突然提拔那些他们不认识的人,匪兵不信服,又会吵吵嚷嚷,营内秩序就乱了。”
“我当然清楚。但只要将领有足够手段统协军营,区区匪兵自然乱不起来。”太尉不以为然,“大周军营怎可能由一群山匪协领?匪兵不可能获得升迁。”
把话说死了,梁风不敢相信,“他们当初之所以从军,就是盼着有升迁的那一天。招匪兵入营时,我从未听说过不许匪兵升迁的话。”
“这话需要说?谁心里没数?”太尉厉声道:“你也不动动脑子,匪兵可能升迁吗?”
梁风大声地喊:“缺兵时各种好话将他们召进来,如今不那么缺了,又想把好话收回?我即将抗匈,你在这时扰乱军心,是想把大周拱手让给匈奴吗?”
梁风怒指,“何况我看那些新人的位置,不全是升迁,而是调换!”
太尉也有火了,“大周会不会败给匈奴,全看你如何领兵,你但凡有一丁点把握不能大败匈奴,在这时就不该说出这样的话。你接下来若是抗匈败了,别有用心之人就会说你是故意败兵以泄私欲!”
太尉沉声道:“你有本事,就把他们调换回来,没本事,就好好干你该干的事。”
说完,太尉大手一挥,让他退下。
梁风一肚子气,半天咽不下去,用力地一扯帘帐,外面天早就黑了。
他不顾天黑,骑马径直去到南门粮道关口,趁着宵禁前最后一批入城的人,放进太南运来的全部粮食。
粮队未做任何伪饰,由他亲自许可入城,没有受到任何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