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礼部尚书的笔尖顿住,小皇帝弯起一半的冷笑也顿住了。
“臣等在此,娘娘不必害怕,如实相告即可。”
“我说的是实话,”林烟说,“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我不能保证,我一定是被推下去的。”
小皇帝的神情晃动了一下。
像是第一次对她产生了兴趣。
“娘娘,典礼那日,朝臣百官、皇室后妃都在仪天殿下观礼,皆可为娘娘作证。”
“也就是说,大家都看见了?那他——”林烟瞟了小皇帝一眼,改了口,“那陛下的动作大概是什么样子的,哪位老先生愿意为我演示一下吗?”
刑部尚书回忆了一下,做出一个手向前伸的动作,“大概就是如此。”
其余人颔首表示同意。
“这个动作,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觉得,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绊倒了,而陛下只是想拉住我。”
小皇帝直接笑出声。
老臣们用一种同情的目光注视她,表情大概是说,也许皇后确确实实把脑子摔坏了。
毕竟,那个冷眼旁观,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暴君,实在不像是那种会热心肠救人的类型。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审判流程是有问题的。”林烟小声说,“论迹不论心,如果就这样通过一个人的性格来定罪,其实是错误的方法,所以我认为,并不能因此排除他想救我的可能性。”
老臣们变了脸色,“娘娘的意思,是臣等故意栽赃,陷陛下于不义?”
“我没有!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林烟被几位老人家的气势压得立刻矮了一头,悄悄往椅子后缩了缩,心里在哀嚎,她果然学不会什么是说话的艺术,总是在不经意间就得罪了别人。
但是,是非黑白,曲直公道,一定要说清楚。
林烟弱弱地开口:“如果大家都看到了,并且确定,是陛下把我推下去的,那你们直接做证人就好了,因为你们没有失忆,能够对自己的证词负责。”
“……”
“如果你们不确定,却希望我作为证人,承认一件我记不得的事情,这是诱导和教唆,性质是不一样的。”
礼部尚书放下了笔,他已经意识到,最关键的皇后的证词,注定得不到了。
场面非常难看,大家的脸色青白交错,显然,他们为皇后打抱不平,却被皇后反咬了一口。
林烟恨不得在凤座上打个洞钻进去。
“对不起,我没有说各位老先生不好的意思,我只是就事论事。”
林嫣!快回来!
搞不定这种场面啊!
和精英人士打交道真的太可怕了,也许她还是死了比较好。
正在胡思乱想,林烟的下巴忽然被人恶狠狠捏住,力道之大,让她整个人都微微前倾了一下,头上无比沉重的首饰晃晃悠悠,刹那之间,眼冒金星。
小暴君正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林嫣,你今日又在演哪一出?”
林烟觉得,这殿上的人,一个两个,全都没法沟通。
“我……只是……就事论事……”
好累。
凤冠太重了,她头上本就有伤口,被这样暴力地对待了一番,只觉得眼前的景象都黑了,额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皇帝身后的一个太监拱手,“陛下,您病势未愈,太后娘娘叮嘱了,您今日不可动怒——”
“再说一个字,孤现在就杀了你。”
寒气森森的威胁。
小皇帝的胸口重重起伏了一下,像是听到了什么更让他愤怒的话。
林烟觉得还是自己的病势更沉重一些,至少,她再怎么强撑,也撑不出这种两米八的恐怖气场,这具身体的主人不是饱受爱戴的皇后吗,为什么没人关心她的伤痛啊?!
大概是她的脸色太差了,小皇帝注意到异常,放开了钳住她下巴的那只手,骤然脱力,林烟被繁重的头饰带得直接往前倒去。
站在她面前的小皇帝,嫌恶般地侧了侧身,没有任何要接住她的意思。
于是,林烟直接从凤座摔在了地上。
折月她们候在殿外,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该死的凤冠和那些沉甸甸的首饰,终于也被摔出去了,林烟如释重负,虽然很丢人,但躺平的感觉好安详,她如果现在装死,不起来,会不会有好心人愿意先让她回去休息?
林烟期待着。
但是,可惜,并没有好心人。
殿内寂静了一瞬,然后,白发苍苍的吏部尚书跪倒在地,几乎老泪纵横,“苍天明鉴,人君失德,竟逼迫皇后至此,老臣愧对先皇托付,愧对江山社稷,纵然今日身死殿中,九泉之下,也无颜再见先皇了!”
工部尚书也跪下了,同样老泪纵横,“陛下,皇后娘娘命悬一线之时,仍然处处维护于你,她生性良善,又对陛下爱重有加,陛下怎可、怎可如此虐待于她,国体何在,人伦何在啊!”
很好,有人还记得她命悬一线。
所以谁能让她抓紧下班啊!
林烟很急。
但是殿内很快就哭成一片,依然没人管她。
凤袍在龙座下铺展如蝶翼,少女瘦弱伶仃的身躯,像是被那些细密的针脚缝在了衣衫上,只是一个脆弱的、无人在意的标本,失去首饰的乌发散落如云,更显得她苍白如雪,婉转易折。
只有小皇帝暴跳如雷的声音。
“林嫣!你再不起来,孤杀了你!”
“陛下——!”
老臣们声嘶力竭,像是悲愤,事到如今,这位暴君依然对自己的皇后毫无怜悯,以至于说出这种惨绝人寰的话来。
林烟继续装死。
她确信,如果自己现在起来,这个暴君才真的会杀了她。
老臣们还在控诉,而且扣下的罪名一项接着一项,上纲上线的程度,比她过去的那几个领导有过之而无不及,林烟听得脑袋嗡嗡作响,恨不得去投湖,至少落个清净。
太恐怖了,文人的嘴真是太恐怖了。
“陛下!”
这句话变了声调,从控诉,变成了惊慌。
林烟小心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小皇帝打翻了案前的茶盏,一只手死死按着心口,剧烈的绞痛袭来,整张脸都变了颜色,呈现出一种窒息的征兆。大概是因为他的身体经常出现状况,所以始终有两个医官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众人见他发病,也并不慌乱,一切都井然有序,一个宫女奉上药盒,一个宫女奉上银针,软榻被抬上来,两个内官企图让小皇帝躺下。
趁无人注意,林烟悄悄爬起来。
看不见她,看不见她。
然而,小皇帝一眼就看见了她,气得唇色青白,指着她的那只手都在颤抖,“你——”
但他被按住,无力反抗,很快,那只手也跌落在身侧,只能咬牙切齿地看着她默默往外挪。
“嗬——嗬——”
林烟听到那种痛苦的喘息声,往外挪的动作顿了顿。
跟她没关系,跟她没关系。
就算她明知那帮人在乱治。
她太熟悉那种感觉了,之前,因为超负荷的熬夜,首先出问题的就是心脏,发作的时候,除非人没有意识了,否则最好不要躺下,因为躺下的姿势会加重心脏回血的负担,让本就困难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简直是痛不欲生。
至于针灸能不能用来急救,有没有急救效果,她不好断言。
小皇帝挣扎着,显然不想躺下,但他说不出话,表达不了自己的想法,好像也没人在乎他的想法,明明是君臣,林烟却看出一种,金丝笼中囚鸟雀的感觉。
“嗬——嗬——嗬——”
林烟听不得那种声音,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没有谁比她更明白濒死的绝望感。
自我反省一下的话,小皇帝今日的失控,她似乎也不能说全无责任。
林烟站起身,拨开乱糟糟的宫人,坐在软榻边,“让我来吧。”
小皇帝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瞪她,气势上依然强硬。
医官充满了不信任和怀疑,犹豫着开口:“娘娘——”
“我愿意为我的行为承担一切后果。”林烟知道这句话没什么说服力,情况紧急,她没多想,加重了语气,“如果他死了,我偿命。”
满殿肃然。
林烟立刻伸手,解开小皇帝层层叠叠的腰带,三两下扒了他繁重绮丽的外袍,将他的冠冕和玉簪全拆了,在顺畅呼吸前,减负是首要任务。
不止宫人,连老臣都看得目瞪口呆。
“娘娘,您——在干什么?”
林烟没抬眼,“救人。”
她将小皇帝扶坐起来,软榻的靠背太窄,林烟伸出一只手,环在他身后,将他半揽在怀中,另一只手替他揉着心口,“吸气。”
小皇帝的嘴唇都紫了,但是颤动着,像是想说什么。
林烟俯身,耳朵凑近他。
“滚……”
很凶恶,但是没什么杀伤力,散乱的墨发被冷汗濡湿,贴在额上,将他的轮廓变得柔和许多,之前那种被华贵的衣冠撑起来的帝王之威荡然无存,此刻,反倒显出一点惹人怜爱的少年情态。
万和殿的混乱,很快就引来了能够主持大局的人。
“太后娘娘驾到——!”